柳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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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個,我猜對了。

     可是,我還有不知道的。

    我遇見了夏老者。

    他的紅眼邊底下有些笑紋,這是不多見的。

    那幾根怪委屈的胡子直微微地動,似乎是要和我談一談。

    我明白了:村裡人們的嘴現在都咬着夏家,連夏老頭子也有點撐不住了;他也想為自己辯護幾句。

    我是剛由外邊回來的,好象是個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訴訴委屈。

    好吧,蛤蜊張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錯過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一派的誇獎那個娘們,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

    這個老家夥有兩下子,我心裡說。

    他不為這件“事”辯護,而替她在村子裡開道兒。

    村兒裡的事一向是這樣:有幾個人向左看,哪怕是原來大家都臉朝右呢,便慢慢地能把大家都引到左邊來。

    她既是來了,就得設法叫她算個數;這老頭子給她砸地基呢。

    “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簡直的有些詩味!“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紅眼邊忙着眨巴。

    “比大嫂強多了,真潑辣!能洗能作,見了人那份和氣,公是公,婆是婆!多費一口子的糧食,可是咱們白用一個人呢!大嫂老有病,橫草不動,豎草不拿;‘柳屯的’什麼都拿得起來!所以我就對廉兒說了,”老頭子擡着下巴颏看準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給兒子掩飾了:“我就說了,廉兒呀,把她接來吧,咱們‘要’這麼一把手!”說完,他向我眨巴眼,紅眼邊一勁的動,看看好象是孫猴子的父親。

    他是等着我的意見呢。

    “那就很好,”我隻說了這麼一句四面不靠邊的。

    “實在是神的意思!”他點頭贊歎着。

    “你得來看看她;看見她,你就明白了。

    ” “好吧,大叔,明兒個去給你老拜年。

    ”真的我想看看這位柳屯的賢婦。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見了“柳屯的”。

     她有多大歲數,我說不清,也許三十,也許三十五,也許四十。

    大概說她在四十五以下準保沒錯。

    我心裡笑開了,好個“人兒”!高高的身量,長長的臉,臉上擦了一斤來的白粉,可是并不見得十分白;鬓角和眉毛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齊:好象新砌的牆,白的地方還沒全幹,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齊。

    眼睛向外努着,故意的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

    頭上不少的黃發,也用墨刷過,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着朵紅石榴花。

    一身新藍洋緞棉襖棉褲,腋下搭拉着一塊粉紅洋紗手絹。

    大紅新鞋,至多也不過一尺來的長。

     我簡直的沒話可說,心裡頭一勁兒地要笑,又有點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說。

    她好象也和我同過學,有模有樣地問我這個那個的。

    從她的話裡我看出來,她對于我家和村裡的事知道得很透徹。

    她的眼皮慢慢那麼向我眨巴了幾下,似乎已連我每天吃幾個馍馍都看了去!她的嘴可是甜甘,一邊張羅客人的茶水,一邊兒說;一邊兒說着,一邊兒用眼角掃着家裡的人;該叫什麼的便先叫出來,而後說話,叫得都那麼怪震心的。

    夏老者的紅眼邊上有點濕潤,夏老太太——一個癟嘴彎腰的小老太太——的眼睛随着“柳屯的”轉;一聲爸爸一聲媽,大概給二位老者已叫迷糊了。

    夏廉沒在家。

    我想看看夏大嫂去,因為聽說她還病着。

    夏家二位老人似乎沒什麼表示,可是眼睛都瞧着“柳屯的”,象是跟她要主意;大概他們已承認:交際來往,規矩禮行這些事,他們沒有“柳屯的”那樣在行,所以得問她。

    她忙着就去開門,往西屋裡讓。

    陪着我走到窗前。

    便交待了聲:“有人來了。

    ”然後向我一笑,“屋裡坐,我去看看水。

    ”我獨自進了西屋。

    夏大嫂是全家裡最老實的人。

    她在炕上圍着被子坐着呢。

    見了我,她似乎非常地喜歡。

    可是臉上還沒笑利落,淚就落下來了:“牛兒叔!牛兒叔!”她叫了我兩聲。

    我們村裡彼此稱呼總是帶着乳名的,孫子呼祖父也得挂上小名。

    她象是有許多的話,可是又不肯說,抹了抹淚,向窗外看了看,然後向屋外指了一下。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問她的病狀,她歎了口氣:“活不長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個娘們實在是夏嫂心裡的一塊病,我看出來。

    即使我承認夏嫂是免不掉忌妒,我也不能說她的憂慮是完全為自己,她是個最老實的人。

    我和她似乎都看出來點危險來,那個娘們! 由西屋出來,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檐下站着呢。

    很親熱地趕過來,讓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沒回答出什麼來。

    我知道這一笑使我和她結下仇。

    這個娘們眼裡有活,她看清這一笑的意思,況且我是剛從西屋出來。

    出了大門,我吐了口氣,舒暢了許多;在她的面前,我也不怎麼覺着别扭。

    我曾經作過一個惡夢,夢見一個母老虎,臉上擦着鉛粉。

    這個“柳屯的”又勾起這個惡夢所給的不快之感。

    我讨厭這個娘們,雖然我對她并沒有絲毫地位的道德的成見。

    隻是讨厭她,那一對努出的眼睛! 年節過去,我又離開了故鄉,到次年的燈節回來。

     似乎由我一進村口,我就聽到一種唧唧喳喳的聲音;在這聲音當中包着的是“柳屯的”。

    我一進家門,大家急于報告的也是她。

     在我定了定神之後,我記得已聽見他們說:夏老頭子的胡子已剩下很少,被“柳屯的”給扯去了多一半。

    夏老太太常給這個老婆跪着。

    夏大嫂已經分出去另過。

    夏廉的牙齒都被嘴巴搧了去……我懷疑我莫不是作夢呢!不是夢,因為我歇息了一會兒以後,他們繼續地告訴我:“柳屯的”把夏家完全拿下去了。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争着說,我相信了這是真事,可是記不清他們說的都是什麼了。

     我一向不大信《醒世姻緣》中的故事;這個更離奇。

    我得親眼去看看!眼見為真,不然我不能信這些話。

     第二天,村裡唱戲,早九點就開鑼。

    我也随着家裡的人去看熱鬧;其實我的眼睛專在找“她”。

    到了戲台的附近,台上已打了頭通。

    台下的人已不少,除了本村的還有不少由外村來的。

    因為地勢與戶口的關系,戲班老是先在我們這裡駐腳。

    二通鑼鼓又響了,我一眼看見了“她”。

    她還是穿着新年的漂亮衣服,臉上可沒有擦粉——不象一小塊新砌的牆了,可是頗似一大扇棒子面的餅子。

    鄉下的戲台搭得并不矮,她抓住了台沿,隻一悠便上去了。

    上了台,她一直撲過文場去,“打住!”她喝了一聲。

    鑼鼓立刻停了。

    我以為她是要票一出什麼呢。

    《送親演禮》,或是《探親家》,她演,準保合适,據我想。

    不是,我沒猜對,她轉過身來,兩步就走到台邊,向台下的人一揮手。

    她的眼努得象一對小燈籠。

    說也奇怪,台下大衆立刻鴉雀無聲了。

    我的心涼了:在我離開家鄉這一年的工夫,她已把全村治服了。

    她用的是什麼方法,我還沒去調查,但大家都不敢惹她确是真的。

     “老街坊們!”她的眼珠努得特别的厲害,台根底下立着的小孩們,被她吓哭了兩三個。

    “老街坊們!我娘們先給你們學學夏老王八的樣兒!”她的腿圈起來,眼睛拿鼻尖作準星,向上半仰着臉,在台上拐拉了兩個圈。

    台下有人哈哈地笑起來。

     走完了場,她又在台邊站定,眼睛整掃了一圈,開始罵夏老王八。

    她的話,我沒法記錄下來,我腦中記得的那些字絕對不夠用的。

    她足足罵了三刻鐘,一句跟着一句,流暢而又雄厚。

    設若不是她的嗓子有點不跟勁,大概罵個兩三點鐘是可以保險的。

     她下了台,戲就開了,觀衆們高高興興地看戲,好象剛才那一幕,也是在程序之中的。

    我的腦子裡轉開了圈,這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