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迷失的族群

關燈
拜訪的隻有安迪·格蘭特。

    (英雄也朝安迪叫。

    ) 盡管沒人會說凱奇姆的獵熊犬正常——哪怕是接近正常——但叫聲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它隻有一隻耳朵、一片眼皮渲染出來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自然,跟丹尼一起在公證人廣場附近的小公園遛狗的那些人明顯沒那麼緊張了——既然這條狗已經開始叫了,它低聲咆哮的次數就少了。

    遺憾的是,對于英雄放悶屁的愛好和打雷一樣的鼾聲,丹尼仍舊無能為力。

     作家意識到,他原來并不知道養狗是什麼感覺。

    丹尼對英雄說的話越多,就越不會去想凱奇姆會對伊拉克發表什麼看法。

    養狗會讓人不那麼關心政治嗎?(這并不是說丹尼曾經熱衷政治,他從來沒像凱蒂或者凱奇姆那樣熱衷。

    ) 丹尼當然有自己的政治立場,也有政治見解,但他并非反美主義者——作家甚至也不覺得自己是個移居國外的人。

    對于作家而言,他在多倫多住處的冰箱上勾勒出的那個世界越來越不重要了,丹尼爾·巴恰加盧波漸漸不再想要考慮其中的内容——按照凱奇姆的說法,這些東西尤其不是一個作家願意考慮的。

     六十九号公路馬蹄鐵湖那一段發生過一次車禍,有個開悍馬的渾蛋從後面撞上了一輛運牛的拖車,不僅害死了自己,還害死不少肉牛。

    這件事發生在丹尼第一次在夏洛特島上過冬的時候,他從清潔女工那裡聽說了這起事故。

    她是原住民——年輕貌美,有着黑色的頭發和眼睛、厚實強壯的雙手。

    丹尼每星期都會駕駛汽艇去一次沙瓦納加碼頭的印第安保留地,在那兒接上她,當晚再把她送回去。

    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在那邊住。

    沙瓦納加碼頭在夏季的使用率最高,既是露營地又是進入水灣的門戶。

    保留地的居民住在沙瓦納加村,但也有少數原住民一年四季都住在斯凱裡沃爾——至少安迪·格蘭特是這麼告訴丹尼的。

    (冬天,這兩個地方都可以經由陸路抵達,起碼開雪地摩托過去不成問題。

    ) 這位年輕的清潔女工似乎喜歡乘坐“極地”汽艇。

    丹尼也總是給她準備一副耳罩。

    見到英雄之後,她問作家,為什麼不帶獵熊犬一起過來兜風。

    “對狗來說,汽艇的聲音太大——反正它的那隻好耳朵受不了。

    ”丹尼告訴她,“我不知道英雄受傷的那隻耳朵還有沒有聽力。

    ” 不過清潔女工跟狗相處很有一套。

    她讓丹尼開汽艇去沙瓦納加碼頭接她和獨自返回特納島時給英雄戴上她的耳罩。

    (令人驚訝的是,這條狗竟然不反對戴耳罩。

    )跟英雄一起坐汽艇時,清潔女工會把獵熊犬抱在腿上,用她結實有力的大手捂着它的耳朵——甚至包括殘缺的那隻。

    丹尼以前從沒見過英雄坐在誰的腿上,這條沃爾克犬可是足有六七十磅重。

     清潔女工幹活時,這條狗一直忠誠地跟在她身後,就像丹尼獨自待在島上時,英雄跟着他到處去一樣。

    丹尼用電鋸時,獵熊犬會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作家确信,這一點是英雄從凱奇姆那裡學到的。

    ) 丹尼一直不确定清潔女工這個原住民住在哪裡——他從沒見過誰在沙瓦納加碼頭等她,或者她駕駛什麼交通工具往返碼頭。

    丹尼隻問過她一次,但是年輕的清潔女工的回答讓他覺得很含糊,或是開玩笑——也有可能兩者都是——他也沒追問。

    她的回答是“奧吉布瓦族領地”。

     丹尼不清楚這個原住民的回答是什麼意思——也許什麼意思都沒有。

    他本可以問安迪·格蘭特她是哪裡人的,安迪早就認識她,但丹尼沒問。

    對他來說,“奧吉布瓦族領地”這個答案已經很好了。

     作家就算是聽到過這個年輕女人的名字,也很快忘記了。

    有一次,在她給他幹活的第一年冬天,他欽佩地說:“你真是不知疲倦。

    ”這是因為他看到了她是怎麼鑿開冰面提水的——她從湖裡打了很多水運進主屋。

    女孩笑了笑,她很喜歡“不知疲倦”這個詞。

     “你可以這麼叫我——請你這麼叫吧。

    ”她告訴他。

     “不知疲倦?” “這就是我的名字,”原住民女人告訴他,“這就是我,很好。

    ” 丹尼本來也可以問問安迪·格蘭特她的真名叫什麼的,但這個女人喜歡丹尼叫她“不知疲倦”,丹尼覺得這樣也很不錯。

     有時候,他會在寫作窩棚裡看到“不知疲倦”向因紐特石堆緻敬,并非鄭重其事地鞠躬,而是恭恭敬敬地掃走上面的積雪,溫和從容的舉止飽含尊重。

    就連英雄——在這樣莊重的場合,它一反常态地沒站在“不知疲倦”旁邊——似乎也知道這一刻是多麼神聖。

     “不知疲倦”每星期過來打掃一次,那天丹尼會像往常那樣在寫作窩棚工作,無論英雄是不是在他旁邊,清潔女工也不會打擾他。

    當她清掃完主屋之後——丹尼平常在寫作窩棚工作時,英雄會趴在一邊睡覺(打呼噜、放屁)——作家停筆擡頭時,會突然看到“不知疲倦”站在那棵被風吹歪的小松樹旁。

    她從來不碰那棵殘缺的樹,隻是像個哨兵那樣站在一旁,英雄則站在她身邊,原住民清潔女工和獵熊犬都沒往寫作窩棚的窗戶這邊看。

    每次作家擡頭時,總會看到年輕女人和狗站在飽經風霜的松樹旁邊,似乎在凍結的灣面上尋找着什麼。

     這時丹尼會輕輕敲打窗戶,“不知疲倦”和英雄就會走進寫作窩棚。

    “不知疲倦”在窩棚裡幹活時,丹尼會暫時離開窩棚(和他的作品),她通常很快就能打掃完——比丹尼在主屋給自己煮茶的速度都快。

     除了安迪·格蘭特——還有那些丹尼偶爾在拉裡客棧的吧台、“避風港”餐廳和雜貨店遇到的常住居民——這位原住民清潔女工就是丹尼在喬治亞灣小島上過冬時跟他有所來往的唯一的人了。

    作家在島上度過的十個星期裡,丹尼和英雄每周隻能看到一次“不知疲倦”。

    有一回,丹尼在鎮上碰到安迪·格蘭特,作家告訴安迪,那位原住民清潔女工活兒幹得很好。

     “我和英雄很喜歡她,”他說,“她非常好相處,很讓人喜歡。

    ” “聽起來你似乎想跟她結婚。

    ”安迪告訴作家。

    安迪當然是在開玩笑,但丹尼——哪怕隻有一兩分鐘——發現自己認真地考慮起了這個主意。

     後來,回到汽艇上——在他給獵熊犬戴上耳罩、發動引擎之前——丹尼問狗:“你覺得我孤單嗎,英雄?我肯定是有點孤單吧?” 丹尼的克魯尼街住處的廚房裡——尤其是随着二〇〇四年的過去——那台冰箱上的政治見解逐漸變得乏味無趣,可以想見,政治總是如此枯燥無聊,而作家隻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

    至少,向凱奇姆提出的這些問題與丹尼正在寫作的第九部小說——情節更個人化、故事更詳盡——相比,顯得微不足道和幼稚多了。

     與往常一樣,他從故事的結尾開始寫起。

    他不僅寫出了自己覺得應該是最後一句話的那個句子,而且對新小說的發展軌迹也形成了确定的構思——這将是他以丹尼爾·巴恰加盧波的名義發表的第一部作品。

    丹尼在故事中慢慢地通過叙述向後倒退,退到他認為是這本書起點的位置。

    這是他一貫的工作方式:從後往前刻畫故事,因此直到最後他才會構思第一章。

    等到丹尼想出這本書的第一句話時——就是他把這句話寫出來的那一刻——往往距離動筆已經過去了好幾年,甚至更長時間,不過這時候他已經知曉了整個故事。

    從寫下第一句話開始,這本書不斷向前推進——或者以丹尼的情況來說,故事會回到他最早構思出來的結尾。

     同樣,與往常一樣,丹尼越是沉浸于小說的創作,他的政治見解就消失得越徹底,盡管這些政見不可謂不真誠,但丹尼會首先承認,他什麼政治都不相信。

    他之所以成為小說家,部分原因不正是他會以最主觀的方式看待這個世界嗎?寫小說既是丹尼爾·巴恰加盧波最擅長的事,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是工匠,不是理論家,他是講故事的人,不是知識分子。

     然而丹尼也會忍不住想起最後兩架離開西貢的美國直升機——那些可憐人緊緊抓住直升機的滑橇,數百個絕望的南越人被抛棄在美國大使館的院子裡。

    作家毫不懷疑,這一幕(或者類似的場景)還會在伊拉克重演。

    丹尼認為這是越戰給他這一代人帶來的陰影,因為伊拉克并不完全是另一個越南。

    (丹尼爾·巴恰加盧波就是這麼一個六十多歲的家夥——凱奇姆是這麼說他的;他可能再也不會有什麼長進了。

    ) 丹尼幾乎沒什麼把握地把這些話告訴了心不在焉地打哈欠的狗。

    “我跟你賭一盒狗餅幹,英雄——不管什麼事,首先得變得非常糟糕,然後才能變好一點點。

    ”可獵熊犬對“狗餅幹”這個詞毫無反應,它跟丹尼一樣,覺得政治無聊透頂。

    這個世界還是跟原來一樣,不是嗎?他們之中又有誰能改變世界的運作方式呢?作家當然做不到,英雄也和丹尼一樣,沒有改變世界的機會。

    (好在丹尼并沒把這句話告訴英雄,他不想冒犯這條高尚的狗。

    )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的一天早晨,丹尼把最後一個給凱奇姆的問題(他已經忘了那是什麼)貼在冰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