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Ⅵ 二〇〇五年 安大略省波因特奧巴裡站</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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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之後,盧皮塔——最忠誠、最吃苦耐勞的墨西哥清潔女工——發現作家正在廚房裡寫作。

    這讓盧皮塔感到不安,她以極權主義的方式對各個房間進行了非此即彼的功能劃分,嚴格規定了每個地方的用途。

     雖然并不贊成,盧皮塔還是勉強習慣了健身房裡擺着寫字闆和沒有捆起來的打字紙,盡管那裡并沒有打字機。

    現在房子裡到處都是便條紙,這進一步刺激了她,但她忍住了。

    至于貼在冰箱門上的那些要問凱奇姆先生的政治問題,盧皮塔越來越不想讀——假如她曾經有過興趣的話。

    這些不起眼的便條紙讓盧皮塔煩惱的原因是,它們妨礙了她擦拭冰箱門,她本來很想去擦的。

     丹尼在克魯尼街的這套房子總讓盧皮塔感到心碎,凱奇姆不再來多倫多過聖誕節了,僅僅是這件事就足以讓這位墨西哥清潔女工落淚,尤其是每年的十二月下旬——更不用說她還得讓已故廚師的房間在連環槍擊案過後恢複原貌了,那差點要了她的命。

    自然,浸透鮮血的床單被換掉,牆紙也換了,盧皮塔一點一點地擦淨了濺在多米尼克的公告闆上的每一塊血迹。

    她擦洗地闆,直到快要把膝蓋和手腳磨出血來,她還說服丹尼換了窗簾,否則火藥味會在這間發生兇案的卧室裡徘徊不去。

     值得一提的是,在丹尼的這個人生階段,他最常接觸的兩個女人都是清潔工。

    毫無疑問,盧皮塔對作家的影響要比“不知疲倦”更大。

    在盧皮塔的敦促下,丹尼丢掉了三樓寫作室的沙發,因為清潔女工聲稱,她還能看到可惡的副警長的屍體在那張沙發上留下的壓痕。

    “我還能看到他躺在那裡,等着你和你爸睡着。

    ”盧皮塔對丹尼說。

     自然,丹尼扔掉了沙發——但不是因為丹尼爾·巴恰加盧波也看到了牛仔的胖身子留下的壓痕,而是因為自從墨西哥清潔女工那樣說過以後,作家很快發現自己在想象壓痕的樣子。

     盧皮塔還不隻是這樣,丹尼記得,英雄來這裡不久之後,她提議來點更大的改變。

    盧皮塔說,那些記錄着過去的公告闆——廚師在上面貼了幾百張疊在一起的照片,還有他寫字台抽屜裡的另外幾百張照片,你能理解墨西哥清潔女工是怎麼想的——把那麼多照片擺在沒人住的房間裡是沒有意義的。

    “應該把它們放在你的卧室裡,作家先生。

    ”盧皮塔告訴丹尼。

    (她主動這麼稱呼他,或者用西班牙語叫他“作家先生”。

    丹尼不記得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

    ) 當然,夏洛特的照片必須從中移走。

    “繼續留在裡面不合适。

    ”盧皮塔告訴丹尼。

    她的意思是,夏洛特·特納已經結婚了,有自己的家庭,他不能再把她那些懷舊照片放在卧室裡。

    (作家先生沒有表示反對,盧皮塔就自己作主了。

    ) 現在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了。

    已故廚師的卧室成了第二間客房,雖然很少使用,但如果一對夫婦帶着孩子(或孩子們)來拜訪作家,這裡就能派上用場。

    多米尼克的雙人床被換成兩張一模一樣的單人床。

    用這間位置偏遠的客房向夏洛特緻敬——它跟丹尼的卧室隔着一條走廊——似乎更符合丹尼跟夏洛特目前的關系。

     同樣合理的還包括,現在丹尼的卧室裡有了廚師的直系親屬和家族遠親的照片——其中當然有作家死去的兒子喬的一些照片。

    丹尼想感謝盧皮塔的細心,公告闆一直是她來維護的,她負責挑選丹尼卧室裡的新舊照片。

    丹尼每周都會仔細察看幾次公告闆,看看盧皮塔找出哪些照片給他看。

     夏洛特的身影偶爾也會出現在照片裡,它們大部分是夏洛特和喬的合影。

    (不知怎麼,連盧皮塔嚴格的篩選雷達都沒能發現這些漏網之魚。

    )當然,凱奇姆的照片有很多——甚至還有幾張關于他的新照片:伐木工和丹尼年輕的母親、更年輕的父親。

    這些保存多年的羅茜表姐的照片是和英雄、凱奇姆的槍以及那台電鋸一起成為丹尼的财産的,這些老照片不曾暴露在陽光下,一直夾在羅茜喜愛的小說裡,那些書也成了丹尼的财産——因為老伐木工已經沒法再讀了。

    凱奇姆到底囤積了多少書啊!除了這些,他還讀了多少?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的那天早晨,盧皮塔發現丹尼在廚房裡寫作,再完成幾個想象中的場景,他就能回到故事的開頭了——甚至很快就可以寫下這本小說開頭的幾句話,可第一章的開頭究竟要怎麼寫——比如第一句該怎麼說——他還是沒有頭緒。

    他正在一本活頁簿的白色橫格紙上寫着,盧皮塔知道作家在三樓的寫作室放了一堆這樣的筆記本,(她執拗地覺得)他應該去那裡寫作。

     “你在廚房寫東西。

    ”清潔女工說。

    這是個簡單明了的陳述句,可丹尼聽出了其中的譴責,盧皮塔好像在說:“你在車道上和人家通奸。

    ”(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墨西哥清潔女工的言外之意吓到了丹尼。

     “其實我不算是在寫東西,盧皮塔。

    ”他戒備地說,“我正在做筆記,好知道接下來該寫什麼。

    ” “不管你在幹什麼,這裡都是廚房。

    ”盧皮塔堅持道。

     “是的。

    ”丹尼小心翼翼地說。

     “我想我可以從樓上開始打掃,比如三樓的寫作室,反正你現在又沒在那裡寫東西。

    ”清潔女工說。

     “也好。

    ”丹尼告訴她。

     盧皮塔歎了口氣,好像這個世界對她來說是無盡的痛苦之源——丹尼知道,以前确實是這樣的。

    他容忍了她可怕的固執,盡最大可能接受了她假定的權威。

    作家知道,人必須盡量承認曾經失去子女的人的權威,比如這位清潔女工,也應該對她更加寬容。

    但在盧皮塔離開廚房——去執行在她看來顯然是順序錯亂的當天第一件任務——之前,丹尼告訴她:“今天能拜托你清理一下冰箱嗎,盧皮塔?把所有東西都扔掉就行。

    ” 墨西哥清潔女工并不是個容易吃驚的人,但盧皮塔站在那裡,仿佛休克一樣。

    緩過來之後,她打開冰箱的門,幾天前她剛剛清理過冰箱,裡面幾乎什麼都沒有。

    (除非丹尼要舉行晚宴,否則平時冰箱裡不會有東西。

    ) “不,我是說冰箱門,”丹尼告訴她,“請徹底清理幹淨。

    把那些便條都扔了吧。

    ” 這時候,盧皮塔的不贊成變成了擔憂。

    “你病了嗎?”她突然用西班牙語問丹尼,擡起圓潤的棕色手掌摸了摸作家的額頭,根據她豐富的經驗,丹尼不像是發燒。

     “不,我沒生病,盧皮塔。

    ”丹尼告訴清潔女工,“這些東西一直在分散我的注意力,我隻是覺得厭倦了。

    ” 對作家來說,現在是一年中最不好過的時候,盧皮塔知道,他已經不再是年輕人了。

    對于失去親人的人來說,聖誕節是最難熬的。

    清潔女工對此毫不懷疑。

    她立即按照丹尼的要求去做了。

    (其實她挺喜歡這樣打斷他的寫作的,誰叫他在錯誤的地方寫東西的呢)盧皮塔高興地撕下冰箱門上的小紙片,她知道清理那些該死的膠需要挺長時間,她用指甲刮着殘餘的膠條,接着要用消毒水擦洗冰箱門,不過這可以留到後面再做。

     清潔女工覺得意外的是,丹尼曾經非常想知道凱奇姆對布什在伊拉克犯下的錯誤作何感想,現在他卻讓她扔掉記錄這些内容的便條紙,讓她難以置信。

    也許丹尼——早在很久之前的某個時候——已經真切地意識到,自己至少放下了些許對故國的憤怒。

     凱奇姆說美國是個迷失的族群,丹尼不知道這樣說是否公平——或者會不會在将來成為現實,但身為作家的丹尼爾·巴恰加盧波覺得故國在他眼中正是如此。

    自從布什再次當選,丹尼就接受了這個事實:美國對他來說已經迷失了,從那一刻開始,他會是個至死都住在加拿大的局外人。

     盧皮塔大驚小怪地清理冰箱門時,丹尼去健身室給“狼之吻”餐廳打電話。

    他在答錄機上留言說,他想在“狼之吻”接下來的營業日裡每晚預訂一個座位——直到帕特裡斯和西爾維斯特羅在聖誕假期關店為止。

    盧皮塔想得沒錯:對丹尼而言,聖誕節總是很難熬。

    他先是失去了喬,再也沒法在科羅拉多過聖誕,後來他父親又被殺了。

    而且,二〇〇一年那個同樣難忘的聖誕節之後的每個聖誕節,作家都會想起他是怎麼聽到凱奇姆的死訊的,他也失去凱奇姆了。

     丹尼不是凱奇姆。

    作家甚至跟凱奇姆一點都不“像”,盡管他曾經試着模仿老伐木工,而且模仿得非常努力。

    然而根據凱奇姆對“該做的事”的定義,這并非丹尼該做的事。

    丹尼應該做的是當好作家,凱奇姆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比作家本人早多了。

     “你必須深入研究那些最糟糕的事物,想象一切,丹尼。

    ”老河工曾經告訴他。

    丹尼爾·巴恰加盧波正在嘗試,如果作家無法成為凱奇姆,至少可以把伐木工變成英雄。

    真的,作家想,讓凱奇姆成為英雄能有多難? “好吧,作家應該知道,有時候死也挺難的,丹尼。

    ”丹尼三槍打死第一頭鹿的時候,凱奇姆告訴他。

     媽的,我當時就應該明白凱奇姆的意思了,盧皮塔圍着他瘋狂打掃的那天,作家突然想道。

    (沒錯,他應該明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