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貝内文托和阿韋利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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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常客。

     “拉不出屎來的老天爺啊,千萬别叫它‘安吉爾比薩店’——反正不能讓安吉爾的名字出現在裡面。

    ”凱奇姆告訴廚師,他後來越想越覺得丹尼和父親選了“安吉爾”這個姓可謂昏招,萬一卡爾記得安吉爾的死跟廚師父子離開絞河鎮發生在同一時期怎麼辦?至于小喬的名字,丹尼已經選好了,盡管他本來很想給兒子取父親的名字——小多米尼克(凱蒂不喜歡“多米尼克”,也讨厭“小”),可他不希望用作家的筆名作為小喬的姓,因此喬還姓巴恰加盧波,不姓安吉爾。

    丹尼和廚師都記得,卡爾不會讀“巴恰加盧波”這個詞,他們告訴凱奇姆,牛仔肯定也不會拼這個詞——就是殺了他也拼不出來,所以喬姓巴恰加盧波沒什麼大不了的,凱奇姆可以忍着。

    現在倒好,凱奇姆又抱怨起安吉爾這個姓來了! 廚師經常夢見傑納羅·卡波迪盧波那個渾蛋——他跑路的父親。

    托尼·安吉爾依然能聽到母親努齊在睡夢中反複念叨那不勒斯附近的那兩個山城——也可能是兩個省——的名字:貝内文托和阿韋利諾。

    托尼相信,他父親真的回到了他的家鄉那不勒斯附近,其實廚師并不在乎,為什麼要在乎抛棄了你的人呢? “你也不要自作聰明,叫那個比薩店‘那不勒斯附近’,”凱奇姆告訴廚師,“我知道牛仔不會說意大利語,但不管什麼傻瓜,總有一天都會弄明白,那個意大利語店名的意思就是‘那不勒斯附近’!” 于是廚師給他在帕特尼的比薩店取名“貝内文托”,它是安努齊亞塔在睡夢中說出的那兩個地名的第一個,除了托尼·安吉爾,沒誰聽他母親說過這個詞。

    那個該死的牛仔不可能把貝内文托跟任何事聯系起來。

     “狗屁,聽起來還是意大利味兒的,大廚。

    ”凱奇姆說。

     帕特尼的貝内文托比薩店就在五号公路旁邊——市中心的那個岔路口前面,五号公路從那裡繼續向北延伸,經過造紙廠和專門宰遊客的“巴克斯維爾”旅館。

    沿着五号公路再往北,才是溫德姆學院。

    左邊的岔道通往威斯敏斯特西,帕特尼最大的商店和帕特尼食品合作社就在這條路上。

    那個經常切到自己、性别“無法确定”的肉販就在食品合作社幹活,越過這條路,就是帕特尼中學,丹尼瞧不上這個預科學校,因為他覺得它達不到埃克塞特的水平——在山核桃嶺路(作家丹尼·安吉爾依然住在這兒),有所名叫“文法學校”的私立小學,恰好符合丹尼的要求。

     他把喬送到這所小學讀書,男孩的成績很不錯,得以進入諾斯菲爾德黑門山學校(NMH)就讀,丹尼對這所預科學校非常滿意。

    諾斯菲爾德黑門山學校位于馬薩諸塞州布拉托布羅以南半小時車程的地方——從丹尼在帕特尼的住處開車過去需要一個小時。

    一九八三年春天,已經讀高三的喬經常回家看望父親和祖父。

     廚師在布拉托布羅的公寓裡有個客房,總是收拾得很整齊,等待孫子回來。

    托尼拆掉了這套公寓的廚房牆壁,但沒有改動管道。

    他建了個寬敞的浴室,俯瞰康涅狄格河,浴缸很大,很容易讓廚師想起卡梅拉在憲章街冷水公寓廚房裡的那個浴缸。

    托尼依然不确定,卡梅拉在那個浴缸洗澡時,丹尼爾是否偷窺過她,但他讀過兒子寫的所有五本小說。

    其中一本寫了一個性感美貌、喜歡長時間泡澡的意大利女人,女人的繼子到了開始自慰的年齡,就一邊偷看繼母洗澡,一邊自慰。

    (這個聰明的孩子在浴室牆上鑿了個洞,他的卧室就在隔壁,十分便于偷窺。

    ) 盡管丹尼·安吉爾的書裡存在這些易于識别的小細節,但廚師經常發現,有些事肯定是兒子捏造的。

    就算偷窺洗澡事件說的是卡梅拉,可小說中的繼母這個人物的原型絕對不是卡梅拉;在丹尼爾的全部小說裡,廚師找不到半點略微涉及他和凱奇姆的細節(有本小說裡提到某個次要人物手腕骨折了,另一本小說中,有個人物喜歡說“拉不出屎來的老天爺啊”)。

    凱奇姆和托尼·安吉爾都認為,在這些小說裡面,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們想起他們親愛的丹尼爾。

     “那孩子把自己藏在哪裡?”凱奇姆問過廚師,因為就連丹尼·安吉爾的第四部(最有名的一本)小說《肯尼迪父親》裡,主人公——像丹尼一樣,因為有了孩子得以延遲入伍,逃過了越戰——也和凱奇姆與廚師了解并喜愛的那個丹尼爾本質上沒有相似之處。

     《肯尼迪父親》裡,有個人物是以凱蒂為原型的,丹尼·安吉爾叫她凱特琳——她是個小妖精,精力旺盛,出軌如同家常便飯,與她嬌小的體格形成巨大反差,她從越戰中拯救出來的肯尼迪父親不計其數。

    凱特琳随心所欲地不停更換丈夫,廚師和凱奇姆都覺得,或許她也會如此随便地給别人口交——然而凱特琳不是凱蒂。

     “凱特琳比她好多了。

    ”托尼·安吉爾告訴老朋友。

     “我也這麼覺得!”凱奇姆贊同地說,“最後你甚至會喜歡上她!” 凱特琳的所有丈夫最後也都喜歡上了她,或者始終無法忘記她,也許這都是一回事。

    至于所有那些出生就被母親抛棄的嬰孩——好吧,我們永遠不知道他們如何看待自己的母親。

    在小說的結尾,尼克松總統終結了3-A類征兵條款,而戰争還要再持續五年,凱特琳這個人物消失了。

    在《肯尼迪父親》的最後一章,她徹底迷失了自我。

    她給所有的丈夫打電話,想和自己的孩子通話,孩子們卻根本不記得她——這是讀者最後一次得知凱特琳的情況,很容易喚起大家的同情。

     凱奇姆和廚師非常清楚,凱蒂從來沒給丹尼爾打過一次電話,也沒要求跟喬通話。

    她好像根本不在乎他們,甚至沒興趣問一句他們過得怎麼樣,但凱奇姆總是說,丹尼如果出了名,也許會收到凱蒂的消息。

     《肯尼迪父親》出版後,丹尼出名了,凱蒂依然杳無音信,不過他收到了其他幾位肯尼迪父親的來信。

    關于這部小說的來信大多是善意的贊譽。

    丹尼相信,這些肯尼迪父親心裡都懷有某種愧疚,他們要麼曾經覺得,自己的一生中,應該在某個時間去一次越南,要麼(像丹尼那樣)認為自己非去不可。

    現在,他們當然已經認識到,自己沒去越南參加戰争,實在是太幸運了。

     小說因為看到了戰争的另一面而受到贊揚——越戰對美國帶來了永久性的傷害和難以消弭的裂痕。

    小說中的那些年輕父親也許(或者不)算得上是好父親,而那些孩子——丹尼稱他們為“離開越南的機票”——是否會受到傷害,還沒到下定論的時候。

    大多數評論家認為,凱特琳是這部小說中最令人難忘的人物,也是故事裡真正的英雄。

    為了保護這些年輕人,她犧牲了自己的人生,也讓他們——很可能還有她自己的孩子們——始終無法忘記她,盡管她總是主動離開他們。

     然而小說确實惹惱了凱奇姆和廚師。

    他們期待讀到的是對凱蒂的惡毒攻擊,可丹尼沒有這麼做,反而把自己可怕的前妻變成了他媽的英雄! 丹尼從某位肯尼迪父親那裡收到的一封信值得保留,後來他又把它拿給兒子看。

    這封信是在《肯尼迪父親》初版問世幾年後寄來的。

    當時是春天,喬在諾斯菲爾德黑門山學校讀高一,隻有一年駕齡,剛滿十七歲。

    在小喬的建議下,丹尼還把信給父親和凱奇姆看了。

    丹尼和喬讨論過這封信——它的意思和言外之意,凱奇姆和廚師給丹尼的回應卻很謹慎,這兩個上了年紀的人明白丹尼對凱蒂的看法跟他們有所不同。

     信是一個名叫傑夫·裡斯的男人寫的,他自稱是居住在俄勒岡州波特蘭的“單身父親”。

    信的開頭說:“像你一樣,我是個肯尼迪父親——凱蒂·卡拉漢挽救的傻小子中的一員。

    我也不确定有多少像我們這樣的人,我至少還認識一個——我的意思是,除了你我之外——我也給他寫了封信。

    很遺憾地通知你們,凱蒂沒能拯救她自己,她隻拯救了我們幾個傻小子。

    我沒法告訴你更多的情況,但我知道,她是因為吸毒過量去世的。

    ”他沒說凱蒂死于哪種毒品。

    也許傑夫·裡斯以為丹尼知道凱蒂濫用的是什麼毒品,但他們從來沒一起吸過毒,隻是偶爾抽點大麻。

    對他們來說,隻是喝酒抽點大麻,已經足夠了。

    (信中對《肯尼迪父親》隻字未提,可難免讓人猜測,傑夫·裡斯是斷斷續續地讀這本書的,或是隻讀了足以讓他意識到凱特琳并不是真正的凱蒂的章節,凱蒂是否讀過《肯尼迪父親》或丹尼·安吉爾的其他小說,傑夫·裡斯沒說,至少凱蒂肯定知道,丹尼·安吉爾就是丹尼爾·巴恰加盧波,否則傑夫怎麼會把他們聯系到一起呢?) 收到信後,丹尼随即開車來到兒子就讀的學校諾斯菲爾德黑門山學校。

    老詹姆斯體育館空無一人——現在還不是摔跤比賽的賽季——父子倆坐在傾斜的木質跑道上,反複閱讀那封關于喬的母親的來信。

    也許小喬曾經以為,總有一天他會收到母親的消息,丹尼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期待,但他身為作家的那一面曾經覺得,凱蒂或許會試着聯系兒子。

     十七歲的喬·巴恰加盧波經常看起來胡子拉碴,需要刮一刮,他的面部輪廓像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那樣清晰分明,但喬那期待的表情讓丹尼看到了他的孩子氣,想起兒子小的時候。

    也許正因如此,丹尼對兒子說:“對不起,你沒有母親,我也沒能為你找到适合扮演母親這個角色的人。

    ” “可這不隻是一個角色的問題,對嗎?”喬問父親,他依然拿着那封說他母親因吸毒過量而去世的信。

    丹尼後來意識到,十七歲的兒子看着那封信的樣子,就好像它是某種新奇的外國貨币——充滿異國情調,但不能馬上派上用場。

    “我是說,我還有你——你一直在我身邊,”喬接着說,“還有你爸——嗯,你知道,他就像是我的第二個爸爸,而且還有凱奇姆。

    ” “沒錯。

    ”作家隻能這麼說。

    在和小喬談話時,丹尼有時候不知道自己是在跟一個孩子還是一個大人交流。

    這是因為丹尼十二歲時也有過類似的焦慮,還是說凱奇姆和廚師有事瞞着丹尼,讓他覺得喬也有什麼秘密在瞞着自己呢? “我隻想确定你沒事。

    ”丹尼對喬說,但十七歲的孩子(或者大人,或者兩個都是)肯定知道,父親所謂的“沒事”遠不止如此,作家的意思是,喬不僅“沒事”,還能既開心又安全,仿佛隻要父子倆經常這樣聊一聊,喬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似的。

    不過,正如丹尼後來想到的那樣,也許這正是身為作家才有的特殊負擔——他把身為父親感到的焦慮與對小說人物進行的分析混淆在了一起。

     把那封提到凱蒂的信拿給喬看的那天,丹尼·安吉爾震驚地意識到,凱蒂的死有種隐秘而不真實的質感,陌生人的冷漠述說把凱蒂轉變成了無關緊要的虛構人物。

    假如丹尼一直像她那樣酗酒,也許會落得同樣的下場——要麼意外身亡,要麼自殺,以令人失望的不體面結局收場。

    關于喝酒,他父親說得沒錯,也許應付不了酒精這一點确實“來自遺傳”。

     “至少他還沒寫到羅茜。

    ”凱奇姆在給老朋友的信中說。

     老伐木工現在已經六十六歲了,托尼·安吉爾更喜歡他識字之前的回信。

    凱奇姆在圖書館認識的那位女士——他始終隻叫她“老師”——完成了任務,教他學會了讀寫,然而凱奇姆的脾氣卻更加怪異暴躁。

    廚師深信,這位老朋友再也不願專心聽别人說話了。

    不識字的時候你隻能聽,也許伐木工以前聽過的那些書是他理解得最透徹的東西,如今凱奇姆幾乎讀什麼都會抱怨,當然,也有可能是托尼·安吉爾想念六罐裝的筆迹了。

    (順便說一句,凱奇姆也認為廚師的脾氣變得更古怪了。

    ) 毫無疑問,丹尼是懷念六罐裝對凱奇姆的影響的。

    也許當年對帕姆的依賴使凱奇姆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寂寞,丹尼早就接受了六罐裝在凱奇姆和年輕作家及其父親的往來書信中扮演的角色。

     一九八三年,丹尼四十一歲。

    年過四十的男人多半不會覺得自己年輕,但十八歲的喬知道自己的父親還算比較年輕,就連諾斯菲爾德黑門山學校的那些與喬同齡的女生都告訴他,他的名人父親長得很帥,也許丹尼是挺帥的,但他不像喬那麼好看。

     小喬幾乎比父親和祖父高出了八英寸,雖然他母親凱蒂身材嬌小,但卡拉漢家族的男人都很高大——不胖但很高,廚師宣稱,他們的身高跟他們的“貴族氣息”相得益彰。

     多米尼克和卡梅拉讨厭那場婚禮,他倆從頭至尾都被冷落在一旁。

    婚禮在曼哈頓的一家昂貴的私人俱樂部舉行,開銷巨大——凱蒂當時已經懷孕好幾個月了——食物卻讓人難以下咽。

    卡拉漢家族不講究飲食,僅憑加了冰塊的雞尾酒和無數道飯前點心就能讓他們滿足,看起來就像因為太有錢所以不用吃飯似的——托尼·安吉爾這樣告訴凱奇姆。

    當時凱奇姆還在緬因州運木頭,他告訴丹尼自己太忙,不能參加婚禮,但真正的原因是廚師勸他别去。

    “我了解你,凱奇姆——你會帶上勃朗甯刀和十二口徑的槍,殺掉你能認出來的所有卡拉漢,包括凱蒂,然後再砍掉丹尼的幾個手指頭。

    ” “我知道你也想這麼幹,大廚。

    ” “沒錯,我也想。

    ”廚師對他最好的朋友承認,“連卡梅拉都會支持我們的。

    但我們不能違背丹尼的意思,卡拉漢那個妓女不知道懷了誰的孩子,這個孩子能讓我的孩子不用參加那場災難性的戰争。

    ” 因此凱奇姆留在了緬因州。

    後來伐木工說,大廚去參加婚禮是件好事。

    因為喬長大後個子很高,廚師可能懷疑自己的寶貝兒子不是喬的父親——畢竟凱蒂愛一個睡一個,很可能是被别人搞大了肚子之後才和丹尼爾結的婚,但這場婚禮提供了證據:卡拉漢家族的男人天生長得高,而喬長得又很像丹尼,不過他父親的頭頂才到他的胸口那麼高。

     喬生就了一副劃槳手的身材,但他并非賽艇運動員,他基本上是在佛蒙特州長大的——這孩子是個經驗豐富的高山滑雪運動員,他父親對這項運動沒什麼興趣,作為跑步愛好者,他更喜歡越野滑雪。

    丹尼還在堅持跑步,這有助于他的思考和想象。

     喬是諾斯菲爾德黑門山學校的摔跤運動員,盡管他并不具備摔跤手的體格。

    廚師覺得,喬選擇摔跤也許是受了凱奇姆的影響。

    (凱奇姆隻是個喜歡在酒吧間鬧事的家夥,但比起拳擊,凱奇姆最喜歡的打架方式更接近于摔跤。

    他通常都是先把對手摔倒在地之後再揍他們。

    ) 第一次參加喬在諾斯菲爾德黑門山學校的摔跤比賽時,凱奇姆這個酒吧鬥毆老手并不了解這項運動。

    喬摔倒對手之後得分,對方攤手攤腳地側躺在地,凱奇姆大喊:“現在揍他!快揍他!” “凱奇姆,”丹尼說,“不能打人——這是摔跤比賽。

    ” “上帝!這是打人的最佳時機,”凱奇姆說,“你都把他摔成那樣了!” 在接下來的比賽中,喬把對手鎖固在接近摔倒的位置,單臂扼住他的脖頸,讓他的後背往下倒。

     “喬不應該用胳膊摟他脖子的那一邊,”凱奇姆對廚師抱怨道,“摟後脖頸是沒法讓一個人喘不動氣的!必須勒住他的喉嚨才行!” “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