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Ⅲ 一九三八年 佛蒙特州溫德姆縣</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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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他從書裡找出火車開出北站的那一段:男孩看着火車車窗外站台上的父親,突然不忍心繼續看他,把注意力轉向繼母。

    “我知道下次見到她時,她可能又會胖上好幾磅。

    ”丹尼·安吉爾寫道。

     “你怎麼能那樣寫卡梅拉呢?”第一次讀到這個傷人的句子時,廚師對作家吼道。

     “那不是卡梅拉,爸爸。

    ”丹尼爾說。

    (好吧——也許《表親》裡的繼母并非卡梅拉,但丹尼·安吉爾把這本書獻給了她。

    ) “我猜,給作家當親屬挺倒黴的,”凱奇姆告訴廚師,“我是說,要是丹尼寫了我們,或者我們熟悉的某個人,我們會生氣;但他要是不寫我們,或者不把他真正的樣子寫出來,我們也會生氣,更别說他還把那個該死的前妻寫成了好人!” 真的是這樣,廚師想。

    不知怎麼,丹尼爾的小說那種像是自傳又并非自傳的性質讓他深受觸動。

    (當然,丹尼不同意。

    他上學的時候就開始試着寫小說,隻把作品給利裡先生看過——那些故事不過是回憶與幻想的混亂組合,兩者都經過了誇張,幾乎像已故的邁克爾·利裡一樣,丹尼本人也覺得它們“令人困惑”——年輕的小說家自此再也沒寫過任何具有自傳性質的東西,至少他本人是這麼覺得的。

    ) 廚師在《表親》裡找不到他想找的那個段落,于是把兒子的第三本書放回書架,目光迅速掠過第四本——凱奇姆叫它“名聲制造機”。

    托尼·安吉爾甚至連看一眼《肯尼迪父親》這本書都不願意,因為它沒有如實地描寫凱蒂,盡管它不但讓兒子聲名鵲起,還成了國際暢銷書,是丹尼爾的第一部被拍成電影的作品。

     幾乎每個人都說那部電影挺不錯,可電影遠不如小說成功。

    丹尼不喜歡電影,但他表示自己也不讨厭它,他隻是想跟電影的制作過程撇清關系。

    他說自己永遠都不想寫劇本,也不會出售其他小說的電影改編權——除非有人寫好了還算像樣的劇本,丹尼看過劇本之後,才會同意出售。

     作家曾向他的父親解釋說,這不是電影行業的常規做法。

    一般來說,小說的電影改編權早在編劇介入之前就售出了,所以他要求先看寫好的劇本,然後再考慮是否出售電影改編權。

    丹尼·安吉爾确信,這樣一來就幾乎可以确保沒人把他的小說拍成電影,隻要他還活着,就不會有。

     “我猜,丹尼還是讨厭《肯尼迪父親》那部電影。

    ”凱奇姆對廚師說。

     不過,小喬在身邊的時候,伐木工和作者的父親談起《肯尼迪父親》時都相當小心。

    丹尼把這本小說獻給了兒子,凱奇姆和廚師覺得滿意的一點是,這書幸好不是獻給凱蒂的。

    自然,丹尼注意到,這兩位老朋友并不是他這本著名作品的書迷。

     丹尼爾的一位出版商告訴廚師——她是那些跟作家睡過的外國老女人之一——按照自然規律,無論丹尼·安吉爾在《肯尼迪父親》之後寫出什麼樣的作品,都會得到這樣的批評:沒能達到那本具有突破性意義的暢銷書(第四本小說)的水平。

    即便如此,丹尼還是忍不住寫了第五本小說,它内容晦澀,還有令人不安的性愛内容,而且不止一位評論家指出,作家太喜歡用分号了,甚至把分号放進了書名裡! 丹尼爾給這本書取了個很蠢的名字——《老處女;又名沒結婚的姨媽》。

    “拉不出屎來的老天爺啊!”凱奇姆對暢銷書作者叫道,“你就不能隻給它起一個名字嗎?” 接受采訪時,丹尼總是說,從書名可以看出,這本書類似于十九世紀的那種老派小說。

    “胡說八道,”廚師對兒子說,“這個書名讓人覺得你始終拿不定主意。

    ” “不管你叫它什麼,這玩意兒看起來就像是有人在逗号上面拍扁了一隻蒼蠅,”凱奇姆對丹尼發表了自己對分号的見解,“我寫的唯一一點東西就是給你和你爸的信,雖然我寫了不少信,但我覺得就算把它們用過的蠢玩意兒全都加起來,也不如你在這本小說裡任何一頁上用得多。

    ” “它叫分号,凱奇姆。

    ”作家說。

     “我不管它叫什麼,丹尼,”老伐木工說,“我就想告訴你,你他媽的用得太多了!” 但是,當然,真正讓凱奇姆和廚師生氣的,是丹尼·安吉爾第五部小說那該死的獻詞——“紀念凱蒂”。

     對此,托尼·安吉爾隻能跟凱奇姆說:“卡拉漢那個妓女讓我兒子心碎,還抛棄了我的孫子。

    ”(凱奇姆知道,假如這時向老朋友指出,凱蒂幫他兒子躲過了戰争,還生下了他的孫子,恐怕不是什麼好時機。

    ) 更不用說《老處女;又名沒結婚的姨媽》這本書的内容了,廚師懷疑地審視着廚房書架上的這本小說,心想。

    它講述了另一個發生在北區的故事,但這一次,即将成年的男孩接受的性啟蒙來自他的一個姨媽——而不是表姐,這位沒結婚的姨媽——老處女像極了羅茜的妹妹——不幸的菲洛梅娜·卡羅傑洛! 這肯定是無中生有!廚師一廂情願地想。

    可丹尼爾是否希望有過這種事?或是這件事曾經或者差一點兒就發生過?(如同丹尼·安吉爾的所有小說那樣。

    )這本書裡繪聲繪色的細節非常令人信服,對男孩那位身材嬌小的姨媽的性描寫——她真是個可憐又自怨自艾的女人!——讓廚師感到苦惱,但他還是一字不落地讀完了。

     評論家們還指出,“這位或許被高估了的作家”在“重複自己”。

    一九八一年第五本小說出版時,丹尼爾已經三十九歲了,所有的評論家都惹惱了他,但他沒表現出來。

    《表親》裡的那位表姐告訴男孩,她一直想跟他父親睡覺,在這本關于那位神經質的姨媽的小說裡,每次跟男孩睡覺時,她都會告訴他,她幻想的是自己和他父親上床!(這是一種怎樣的自我折磨?第一次讀《老處女;又名沒結婚的姨媽》時,廚師納悶地想。

    ) 也許這件事真的發生過,依然懷念着從前那個多米尼克的廚師想。

    他一直以為羅茜的妹妹菲洛梅娜已經徹底瘋了。

    每次看到她,他都會覺得她就像是戴着一副怪誕面具的羅茜——“冒牌的羅茜”,他曾經這樣跟凱奇姆描述過。

    可丹尼爾似乎極度迷戀菲洛梅娜,總是忍不住盯着她看,對她也不像對姨媽那麼尊敬。

    輕浮的、仍舊可憐又未婚的(廚師猜測)菲洛梅娜會不會真的接受甚至鼓勵了癡迷的年輕外甥對她的愛? “你為什麼不問問丹尼,那個瘋子姨媽是不是破了他的處?”凱奇姆問廚師。

    這是庫斯縣的糙話,廚師厭惡這樣的庸俗表達。

    (如果他在波士頓時多留意周圍人的談話,可能會發現,“破處”也是北區的糙話。

    ) 《老處女;又名沒結婚的姨媽》中,有個部分是托尼·安吉爾和凱奇姆都喜歡的:結尾的那場婚禮。

    長大後的男孩跟他大學時代的女朋友結婚了——新娘性格冷漠,比《肯尼迪父親》中的凱特琳更接近真實的凱蒂。

    而且丹尼還把那些喜歡咂冰塊的卡拉漢家的男人描寫得活靈活現——丹尼相信,就是這些吹毛求疵的共和黨貴族迫使逆反的凱蒂走上無法無天的無政府主義之路。

    這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孩子把自己重塑成激進分子,但凱蒂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革命派,她唯一的革命行動,無非是一場小小的性革命而已。

     丹尼·安吉爾還寫了一本書,它不在阿韋利諾的廚房書架上,那是他的第六本小說,尚未出版,但廚師幾乎已經讀完了。

    托尼·安吉爾的卧室裡有份校樣,凱奇姆也有一份。

    兩人都對這本書有着矛盾的看法,不急于把它讀完。

     《班戈爾以東》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緬因州的一家孤兒院,那時堕胎仍然是違法的,丹尼·安吉爾以前小說裡的那個該死的男孩又出現了——他來自波士頓,最後去了寄宿學校——他搞大了北區兩個表姐的肚子,一次是他在埃克塞特上學時(那時他還沒學會開車),第二次是他上大學之後。

    自然,他讀的是新罕布什爾大學。

     緬因州的那家孤兒院裡有個做堕胎手術的老助産士,她是個很有同情心的女人,廚師覺得她就像是可愛、溫柔的保羅·波爾卡裡(凱奇姆非要叫他“該死的和平主義者”)和印第安·簡不可思議的合體。

     第一個表姐去緬因州生下了孩子,把孩子留在了那裡,生下孩子卻無法撫養的事實讓她深受打擊,所以她告訴另外那位懷孕的表姐,不要像她這麼做。

    第二個表姐也去了緬因州——她去的是同一家孤兒院,不過是去堕胎的。

    問題是老助産士快要死了,可能沒法給她做手術,如果由實習的年輕助産士來做,這位表姐會很受罪,年輕助産士沒什麼堕胎手術的經驗。

     凱奇姆和廚師都希望故事往好的方向發展,第二個懷孕的表姐不要遭遇厄運,但出于對丹尼·安吉爾的小說的了解,兩位老讀者都感到擔心——而且還有一些事也讓他們煩惱。

     一年多以前,喬在諾斯菲爾德黑門山學校搞大了一個女孩的肚子。

    因為父親是著名作家——丹尼·安吉爾很容易被人認出來——再加上喬已經知道父親在小說裡寫過這種事,所以他沒向父親求助。

    那些反對堕胎的人把能做堕胎手術的大多數診所和醫生的辦公室給圍了起來,喬不想讓父親帶着他和那個不幸的女孩到抗擊者聚集的地方去,萬一那些所謂的“生命權捍衛者”認出自己的名人父親,那該怎麼辦? “聰明小子。

    ”丹尼的兒子給凱奇姆寫信,凱奇姆對喬說。

    小喬也不想讓祖父知道這件事,但凱奇姆堅持讓廚師和他們一起去處理。

     他們開車前往佛蒙特州的一家堕胎診所,凱奇姆和廚師坐在廚師汽車的前排,喬和那個傷心又驚恐的女孩坐在後排。

    這一幕極為尴尬,因為這對年輕人不再是情侶,女孩發現自己懷孕時,他們已經分手快一個月了,但兩人都知道,喬就是孩子的父親。

    (在廚師和凱奇姆看來)他們作了正确的決定,但對他們來說,這是個艱難的抉擇。

     凱奇姆試圖安慰他們,然而——凱奇姆就是凱奇姆——直來直去的他不小心說漏了嘴。

    “有一件事很值得慶幸,”他告訴後排座的那兩個悲慘的年輕人,“當年你爸爸和他認識的一個姑娘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喬,當時堕胎是犯法的——還不一定安全。

    ” 老伐木工忘了廚師在車裡嗎? “所以你帶丹尼和迪瑪蒂亞家的那個姑娘去了緬因州!”托尼·安吉爾叫道,“我一直覺得就是這麼回事!你說你想帶他們去看看肯納貝克河——還說那是‘最後一條運輸原木的河道’什麼的,反正就是這一類的瞎話。

    但迪瑪蒂亞家的那個孩子太傻了——她告訴卡梅拉,你開車把她和丹尼送到了班戈爾東邊的什麼地方,我知道,班戈爾可不在肯納貝克河邊上!” 去堕胎診所的路上,凱奇姆和廚師吵個不停。

    診所那裡有一大群抗議者,喬是對的,他幸好沒把名人父親和抗議者攪和到一起。

    回去的路上——喬的前女友和喬要在布拉托布羅跟男孩的祖父一起過周末——喬在後座上摟着她,姑娘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

    她還不到十六歲,最多十七歲。

    “你會沒事的。

    ”凱奇姆和廚師希望如此。

     現在,這兩位長輩都在讀到《班戈爾以東》最後一章時停下沒讀,這本書後來被稱為丹尼·安吉爾的“堕胎小說”。

    廚師能看出,送男孩(和他第一個懷孕的表姐)去緬因州的那個人物有着凱奇姆的影子,根據描述,這位和藹可親的長者還讓他想起托尼·莫利納裡;丹尼·安吉爾說他是北區餐廳的主廚,那兩個懷孕的表姐也在同一家餐廳當服務員。

    托尼·安吉爾是從這個人物駕駛卡車送他們前往緬因州的方式上判斷出他的原型是凱奇姆的。

    丹尼給這個人物安排了一副與莫利納裡相似的外表,這其實是僞裝,因為他在完成這本堕胎小說的定稿時,還不知道凱奇姆已經告訴廚師丹尼讓迪瑪蒂亞家的姑娘懷孕的事——還有伐木工是怎麼開車送他們去緬因州班戈爾市東邊的某個孤兒院的。

     這本書題獻給了丹尼·安吉爾和父親都喜愛的那兩位廚師——托尼·莫利納裡和保羅·波爾卡裡——“擁抱托尼·M和保羅·P”,作家寫道。

    他給這兩個人保留了一定的隐私。

    (“擁抱”他們的是“那不勒斯附近”過去的那個傳菜工/侍者/代理比薩師傅和二廚。

    )托尼·安吉爾知道,這兩位廚師都退休了。

    “那不勒斯附近”也已不複存在,它在北區的位置已經被另一家名字不同的餐廳所取代。

     托尼·安吉爾依然定期開車去北區采購,還會到維多利亞咖啡館喝點濃縮咖啡,與莫利納裡和保羅見面。

    他們總是向他保證,卡梅拉過得不錯;她有了别的男人,看起來似乎挺滿足。

    卡梅拉最終和别人在一起,廚師并不覺得奇怪,畢竟她是那麼美麗可愛。

     小喬每次想讀《班戈爾以東》這本書時,總覺得有些吃力,他在諾斯菲爾德黑門山學校上學時沒時間讀父親的小說。

    就廚師所知,他的孫子隻讀過父親的一本書——當然是那本《肯尼迪父親》,因為他希望能從中了解到母親是什麼樣的人。

    (根據凱奇姆對凱蒂的看法,他覺得小喬要從那本小說裡了解母親,他所了解到的“不會比一點浣熊糞更有價值”,這是伐木工的原話。

    ) 好吧,我又在擔心小喬,擔心這種事的後果了,廚師想。

    他又掀開比薩面團上面的濕毛巾看了看,面團已經發好了,可以揉開它了。

    廚師忙了一陣,再次浸濕洗碗巾,稍微擰了擰,重新蓋在碗口,讓比薩面團二次發酵。

     他想,給凱奇姆的下一封信也許可以這樣開頭:“要擔心的事情太多了,我似乎沒法完全不管,你會笑話我的,凱奇姆,因為我竟然一直在禱告!”不過廚師沒有馬上動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疲憊不堪,而整個上午幾乎什麼都沒幹——隻發酵了比薩面團,跛着腳去了趟書店,然後回到店裡。

    現在又到了出門采購的時間。

    阿韋利諾不供應午餐——隻供應晚餐,托尼·安吉爾在中午采購,中午過後,他手下的店員才會來幹活。

     說到擔心,擔心的并不是隻有廚師一個人,丹尼也很擔心。

    但他倆擔心的程度都比不上凱奇姆。

    盡管這時候幾乎已經到了六月份——佛蒙特州南部,泥濘時節早已過去,新罕布什爾州北部也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出現過泥巴了。

    衆所周知,每當泥濘時節結束,凱奇姆會一連開心好幾個星期,可現在卻不是這樣,自從廚師和兒子、孫子一起從艾奧瓦回到佛蒙特,凱奇姆就沒真正高興過。

    老伐木工不希望他們待在靠近新罕布什爾州的任何地方——尤其不願意讓老朋友留在附近,盡管他改了個永遠讓人難以适應的新名字。

     有意思的是,廚師雖然什麼都要操心,卻絲毫不擔心這個問題。

    時光飛逝,他離開波士頓已經十六年,而他在絞河鎮度過那個驚心動魄的一夜,也已經是二十九年前的事。

    多米尼克·德爾波波洛,又名巴恰加盧波,現在已經成了托尼·安吉爾,庫斯縣那個憤怒的老牛仔遠不如其他事情令他擔心。

     廚師本來應該更擔心卡爾,因為凱奇姆說得對,佛蒙特州緊挨着新罕布什爾州,完全不能掉以輕心。

    那位副警長現在六十六歲,已經退休,時間充裕,而且他還在尋找當年那個跟他的印第安·簡偷情的小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