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Ⅲ 一九三八年 佛蒙特州溫德姆縣</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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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靠近康涅狄格河,這座老舊的建築破爛不堪,有幾套公寓破損得尤其嚴重,但這不能隻怪那條河。

    早在六十年代,就有幾個溫德姆學院的孩子把其中的一套弄得亂七八糟。

    過去,這些房間租金低廉,現在貴了一點。

    經過清理,康涅狄格河變得幹淨多了,布拉托布羅的市容随之有所改觀。

    廚師住的二樓公寓位于這座主街上的老樓背面,俯瞰河流。

    大多數早晨,多米尼克都會到樓下去,走進他那座空蕩蕩的餐廳和冷清的廚房,給自己煮點濃縮咖啡。

    廚房也在樓的背面,視野很好,可以看到河景。

     在這座飽經風霜的公寓大樓靠近主街的那一面的底樓,總有一家營業中的店面或者餐館,公寓樓對面是一家陸海軍服裝店和當地的電影院,電影院叫“拉齊斯”。

     如果沿着小山來到主街,過了拉齊斯,就會來到運河街和集市,廚師通常在這裡買東西。

    從那裡往城外走,就會找到醫院和一家購物中心——九十一号州際公路旁邊,還有一堆加油站和常見的快餐店。

     要是從主街往北走,登上小山,就會走到“藏書窖”——這是一家很不錯的書店,現在已經成名的作家丹尼·安吉爾曾經在這裡辦過幾場作品朗讀會和簽名售書會。

    廚師在“藏書窖”裡認識了兩位佛蒙特州的女性朋友,她們都知道多米尼克·德爾波波洛(也叫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是著名小說家安吉爾先生的父親,還是附近最好的意大利餐廳的主廚兼老闆。

     丹尼爾選好筆名之後,多米尼克也得再改一次名。

     “媽的,我覺得你們倆都應該姓安吉爾——也許這樣更好辦,”凱奇姆說,“老子姓什麼,兒子也姓什麼——人人都這樣。

    ”而且,凱奇姆堅持讓廚師也抛棄多米尼克這個名字。

     “你叫托尼怎麼樣?”丹尼向父親建議。

    當時是一九六七年七月四日,凱奇姆的一場焰火表演險些燒光了帕特尼的那座農舍,最後一顆“櫻桃炸彈”爆開時,小喬連續哭叫了五分鐘。

     丹尼認為,托尼這個名字聽起來依然很有意大利味道,而且很普通。

    多米尼克也喜歡這個名字,這是因為他喜歡托尼·莫利納裡這個人;離開波士頓才沒幾天,廚師已經知道,自己會很想念莫利納裡。

    托尼·安吉爾——别名多米尼克·德爾波波洛,又名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也會想念保羅·波爾卡裡,就算聽說了這年夏天的八月發生的事,廚師也還是很想他。

     牛仔安然無恙地走出“那不勒斯附近”,托尼·安吉爾會把這個不幸結果歸咎于凱奇姆——而不是保羅·波爾卡裡。

    可憐的保羅永遠都不會扣下扳機。

    廚師認為這是凱奇姆的錯,因為凱奇姆告訴他們,誰都可以拿着霰彈槍站在廚房裡。

    得了吧!以凱奇姆對槍的了解,他應該知道,由誰瞄準和扣(或者不扣)扳機,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事!托尼·安吉爾永遠都不會埋怨可愛又溫柔的保羅。

     “你什麼事都怪凱奇姆,有點過分了。

    ”丹尼不止一次這樣告訴父親,可廚師總是不聽。

     假如躲在廚房的是莫利納裡,多米尼克·德爾波波洛會把名字改回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而且還會回波士頓,回到卡梅拉身邊,永遠用不着變成托尼·安吉爾。

    作家丹尼·安吉爾的第四部小說是他的第一本暢銷書——而現在是一九八三年,他的第五部小說已經被翻譯成了三十多門外語——他多麼想要滿足自己多年來的願望,把名字改回丹尼爾·巴恰加盧波啊。

     “該死,凱奇姆!”廚師對他的老朋友說,“如果拿着你祝福過的伊薩卡躲進廚房的是卡梅拉,她會在卡爾眯着眼睛看她時,朝他連開兩槍的。

    就算到廚房去的是那個白癡傳菜工,我發誓,他也會扣扳機的!” “對不起,大廚,他們是你的朋友——我和他們不熟。

    你應該提前告訴我,他們裡面有個不肯開槍的人——一個該死的和平主義者!” “别互相指責了。

    ”丹尼反複告訴他們。

     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六年,或者說,到這一年的八月,保羅·波爾卡裡沒能扣動凱奇姆那把單發二零口徑霰彈槍的扳機這件事,已經整整過去了十六年。

    這麼多年來,似乎并沒有出現什麼問題,不是嗎?廚師邊喝濃縮咖啡邊想,眺望着從廚房窗外流過的康涅狄格河。

     人們也曾在康涅狄格河上運輸過原木。

    從餐廳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主街和拉齊斯電影院的招牌,上面寫着當天播放的電影。

    廚師在餐廳裡挂了一大幅鑲框黑白照片,拍攝的是發生在布拉托布羅市的原木阻塞河道的情景。

    照片當然是多年前拍的,佛蒙特和新罕布什爾州現在已經不用漂流的方式運送原木了。

     緬因州的原木漂流持續得更久,因此,六七十年代,凱奇姆經常在緬因州幹活。

    到了一九七六年,緬因州進行了最後一次原木漂流——從慕斯赫德湖沿肯納貝克河順流而下,凱奇姆自然參與其中。

    他從緬因州巴斯的一家酒吧給廚師打來對方付費電話,那裡離肯納貝克河的河口不遠。

     “有個造船廠的工人特别渾蛋,我得找件事轉移注意力,要不然我會揍他一頓。

    ”凱奇姆說。

     “别忘了,你不是當地人,凱奇姆,當地的警察會偏向造船廠工人的。

    ”廚師說。

     “上帝,大廚——你知道原木漂流的成本有多少嗎?我是說,從砍伐點運到工廠——差不多他媽的十五美分一考得!原木漂流的成本就這麼低。

    ” 廚師已經聽過很多次這種說法了。

    我可以挂斷電話,托尼·安吉爾想,但他還是聽着——也許是出于對那個造船廠工人的同情。

     “從陸路把一考得原木運到工廠,要花六七美元!”凱奇姆喊道,“新英格蘭北部的路大多數破爛得沒法開車!而且路上到處都是渾蛋卡車司機!你可能覺得,這本來就是個充滿意外的世界,大廚,可是你想想,一輛超載的原木運輸車如果翻了,把一車滑雪的人壓成肉餅,那會是什麼樣!” 凱奇姆說得對。

    運輸木料的卡車出過不少可怕的事故。

    在新英格蘭北部,過去原則上是可以開着車到處跑的——但按照凱奇姆的說法,隻需要一頭駝鹿,或者一個喝醉酒的司機就能把你弄死,更何況現在大小道路上全都是渾蛋卡車司機。

     “這個渾蛋國家!”凱奇姆在電話裡吼道,“它總能找到辦法,把便宜的變成貴的!把一大堆工作從正在幹活的家夥手裡搶走!” 他們的通話突然結束。

    在巴斯的那家酒吧裡,逐漸響起模糊的争吵聲,随後發生了激烈的混戰,酒吧裡無疑有人對凱奇姆诽謗國家提出了抗議——很可能就是那個渾蛋造船廠工人。

    (凱奇姆後來說那個家夥是“渾蛋愛國主義者”。

    ) 早晨準備比薩面團時,廚師喜歡聽廣播。

    努齊曾經叮囑他,一定要讓比薩面團發酵兩次,也許這隻是個愚蠢的習慣,但他堅持了下來。

    保羅·波爾卡裡這位出色的比薩師傅曾經告訴托尼·安吉爾,發酵兩遍的效果确實更好,但不是絕對必要。

    在絞河鎮的夥房幹活時,廚師在比薩面團裡少放了一種配料,現在他認為這種配料必不可少。

     很久以前,他曾對那些鋸木廠工人的妻子們——朵特和梅,還有那些差勁的胖婆娘——說,他認為可以把比薩皮做得更甜一些。

    朵特(騙廚師摸她的那個)說:“你瘋了,大廚——你做的比薩皮已經是我吃過的最棒的了。

    ” “可能還得加點蜂蜜。

    ”當時的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告訴她,可夥房的蜂蜜用完了,于是他試着加了點楓糖漿代替。

    那是個壞主意——吃的時候能嘗出楓糖味。

    後來他忘記了加蜂蜜這個主意,還是梅提醒了他,她故意用自己的大屁股撞了他一下,把蜂蜜罐子遞給他。

     廚師永遠都不會原諒梅對印第安·簡的嘲諷——她曾經說,她和朵特“印第安味兒不夠足”,不合他的意。

     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廚房裡,保羅·波爾卡裡第一次把自己做比薩面團的方子給托尼·安吉爾看。

    除了面粉、水和酵母,努齊總是往面團裡加一點橄榄油——每個比薩不超過兩湯匙。

    保羅給廚師演示了如何添加與橄榄油等量的蜂蜜,油使面團變得柔滑——烘烤的時候,即使硬皮不厚,也不會變得過于焦脆。

    至于蜂蜜——正如廚師本人在絞河鎮差點發現的那樣——會讓硬皮變得有點甜,而且吃的人嘗不出蜂蜜的味道。

     托尼·安吉爾發酵比薩面團時,很少不會想起自己差一點兒就發明出了加蜂蜜的配方,但廚師已經有很多年不曾想起大塊頭的朵特和塊頭比朵特還大的梅了。

    這天早晨,他在布拉托布羅的廚房裡想起了她們,他已經五十九歲了,那兩個老娘兒們多大了?托尼·安吉爾想,她們至少也得六十多了。

    他記得,梅有一大串孫子孫女——其中一部分跟她與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同齡。

     這時候,廣播打斷了托尼的思緒。

    他懷念以前那個身為多米尼克的自己,廣播讓他想起了自己懷念的一切。

    在波士頓的時候,無論是“那不勒斯附近”裡面播放的收音機節目,還是那時候的音樂,都比現在要好。

    五十年代的音樂真糟糕,廚師想,六七十年代的音樂變得很美妙,簡直不可思議,現在又淪落到了可怕的邊緣。

    他喜歡聽喬治·斯特雷特的歌——《清晨的阿馬裡洛》和《戀愛的你真美》——可這天早晨,廣播裡接連放了兩首邁克爾·傑克遜的歌(《比利·吉恩》和《走開》),托尼·安吉爾不喜歡邁克爾·傑克遜。

    廚師相信,保羅·麥卡特尼和傑克遜合作了那首《這姑娘是我的》,不啻于自我貶低。

    這天早些時候,電台也播放了這首歌,現在廣播裡放的是杜蘭杜蘭樂隊的《饑餓如狼》。

     六十年代,波士頓的音樂确實更好。

    就連老喬·波爾卡裡都會跟着鮑勃·迪倫一起唱。

    保羅·波爾卡裡會跟着《我不能一無所有》敲意面鍋。

    當時除了滾石樂隊和迪倫,還有西蒙和加芬克爾、披頭士。

    托尼似乎仍然能聽到卡梅拉是怎麼唱《寂靜之聲》的,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廚房裡,他們跟着《一周八天》《車票》和《我們可以解決》一起跳舞。

    别忘了,那時候還有《便士巷》和《永遠的草莓田》。

    披頭士樂隊改變了一切。

     布拉托布羅市的廚房裡,廚師關掉了收音機。

    他試着唱《你隻需要愛》給自己聽,代替聽廣播,可無論是從前的多米尼克·德爾波波洛(又名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還是現在的托尼·安吉爾,都不善于唱歌——披頭士的這首歌很快就變得像是大門樂隊的《點燃我的火》,它讓廚師惱火地想起了前兒媳凱蒂。

    她是“大門”“感恩而死”“傑斐遜飛機”的忠實樂迷。

    廚師有點喜歡“大門”和“感恩而死”,但凱蒂那一身模仿格蕾絲·斯利克的打扮讓托尼·安吉爾沒法喜歡“傑斐遜飛機”——尤其沒法接受《愛上某個人》和《白兔》。

     他記得那段時間,丹尼爾把喬帶到波士頓,跟廚師和卡梅拉團聚,可沒過多久,丹尼爾夫婦就帶着孩子回了艾奧瓦。

    當時丹尼爾和凱蒂要去紐約謝伊體育場聽披頭士的演唱會,凱蒂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家人給她弄到了票,當時是八月,五萬多人參加了那場演唱會。

    卡梅拉喜歡照顧小喬——跟他父親一樣,這個寶寶是三月出生的,所以那時隻有五個月大——但凱蒂和丹尼爾回北區接孩子時,兩個人都喝醉了。

     他們肯定是離開紐約時就喝醉了,并且一路醉駕回到了波士頓。

    多米尼克不讓他們帶喬走。

    “你們醉成這樣,别想帶孩子開車回艾奧瓦。

    ”廚師告訴兒子。

     這時,凱蒂風騷地扭動起來,開始唱《愛上某個人》和《白兔》,邊走邊表演,看了凱蒂下流挑釁的表演,卡梅拉和廚師再也沒法看格蕾絲·斯利克的演出了。

     “得了吧,爸爸,”丹尼對父親說,“我們開車沒問題。

    讓小喬跟我們走吧——我們不能都睡在這個公寓。

    ” “你們必須留下,丹尼爾,”父親告訴他,“喬可以睡在我們的房間,跟我和卡梅拉一起睡,你和凱蒂在你房間擠那張單人床——你們倆都不是大塊頭。

    ”廚師提醒這對年輕夫婦。

     丹尼很生氣,但他沒有發脾氣,無禮的是凱蒂。

    她走進衛生間,開着門小便,他們都能聽見她的聲音。

    丹尼爾看了父親一眼,仿佛在說,你還想怎麼樣?卡梅拉走進自己房間,關上了門(小喬已經在裡面睡着了)。

    凱蒂從衛生間出來時,什麼都沒穿。

     凱蒂似乎當多米尼克不存在,直接對丹尼說:“來吧,要是我們隻能在單人床上做,那就開始吧。

    ” 當然,廚師知道兒子和凱蒂并沒有真的在那裡吵吵嚷嚷地做愛,但凱蒂想讓丹尼的父親和卡梅拉相信就是這樣——她叫個不停,仿佛每分鐘都高潮一次。

    丹尼和妻子醉得實在厲害,那天深夜,小喬做了噩夢,大哭起來,他倆都沒有被小喬的哭聲吵醒。

     第二天丹尼爾和妻子一起離開時,廚師沒和兒子說話,卡梅拉也沒正眼看凱蒂。

    但未來的作家丹尼爾·巴恰加盧波帶全家回艾奧瓦不久,廚師就給兒子打了電話。

     “要是你繼續這麼喝下去,别想寫出什麼值得一讀的東西。

    到了第二天,你會連前一天寫了什麼都記不住。

    ”年輕作家的父親告訴他,“我之所以戒酒,是因為應付不了這種情況,丹尼爾。

    好吧,這方面可能是遺傳的——對于酒,你可能也應付不了。

    ” 托尼·安吉爾不知道兒子在艾奧瓦遇上了什麼事,但有件事讓丹尼爾戒了酒。

    盡管如此,廚師也不想知道寶貝兒子究竟出了什麼事,因為他确定那件事跟凱蒂有關系。

     比薩面團和好了——擱在大碗裡進行初次發酵,廚師把打濕的洗碗巾蒙在碗口——托尼·安吉爾一瘸一拐地來到街上,去了“藏書窖”。

    他喜歡那家書店的年輕女老闆,她對他一直很友好,而且經常來他的餐廳吃飯。

    托尼偶爾會送她一瓶酒,每次去“藏書窖”,他總會跟她開同一個玩笑。

     “今天你有沒有女人要介紹給我?”托尼總是問她,“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小一點兒也可以。

    ” 廚師真的很喜歡布拉托布羅,在這邊,他有了自己的餐廳。

    最初那幾年,他讨厭佛蒙特,确切地說是讨厭帕特尼,那裡的風格比較另類。

    (“帕特尼是城鎮裡的異類。

    ”廚師現在喜歡這樣告訴别人。

    ) 托尼想念北區——用凱奇姆的話說,就是“想得要吐”——帕特尼到處都是招搖過市的嬉皮士和一些辍學者。

    城外幾英裡的地方甚至還有個公社,名字裡有“三葉草”這個詞,其他的托尼不記得了。

    他覺得那是個隻收女人的公社,所以廚師懷疑裡面的人都是女同性戀。

     帕特尼食品合作社裡的那個肉販總是切到自己,這種事竟然發生在肉販身上,而且托尼覺得肉販的性别“無法确定”。

     “看在上帝的份上,爸爸,肉販明顯是個女的。

    ”丹尼惱火地告訴父親。

     “你說她是女的,但你脫掉她的衣服看過嗎?”他爸問他。

     無論如何,托尼·安吉爾在帕特尼開了自己的比薩店,但他經常抱怨溫德姆學院——他覺得那裡不像是“真正的”大學(盡管他從來沒上過大學),學院的所有學生都是“渾蛋”——比薩店的生意很好,主要是因為溫德姆的學生是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