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原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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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雞保護小雞似的罩着那個加拿大男孩,盡力照顧着他。

     凱奇姆的頭發和胡子都黑得出奇——如同木炭,勝過黑熊的毛皮。

    他很年輕時就結婚了——而且結過不止一次,跟已經長大成人、獨立生活的子女關系疏遠。

    他長年住在工地宿舍,偶爾在破舊的旅店過夜,或者待在他自己設計的窩棚裡——棚子就搭在他的皮卡車後鬥,冬天的夜裡他有好幾回喝得爛醉如泥,差點兒凍死在裡面。

    不過凱奇姆不許安吉爾沾酒,也不讓所謂的“舞廳”裡那些年長的女人靠近年輕的加拿大人。

     “你還太年輕,安吉爾。

    ”廚師曾聽到凱奇姆告訴那孩子,“再說了,那些女人把病傳給你怎麼辦。

    ” 凱奇姆挺有經驗的,廚師心想。

    比起運輸木材時弄折手腕,凱奇姆給自己造成過更大的傷害。

     夥房裡,煤氣爐——這台陳舊的“加蘭德”牌爐具有兩個烤箱、八個竈頭,上面擱了隻被火熏黑的烤架——平穩的“咝咝”聲和不時跳動的火苗似乎跟伐木工們吃夜宵時的唏噓哀歎格外搭調。

    他們喜歡安吉爾,像收留流浪寵物一樣收留了他,廚師也喜歡他,也許在這個異常開朗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十二歲兒子未來的模樣——因為安吉爾性格讨人喜歡,有着真誠的好奇心,在絞河鎮這個蠻荒之地,與他同齡的幾個年輕人時常悶悶不樂,不愛搭理别人,安吉爾卻從來不會這樣。

     再加上這孩子告訴他們,自己是剛從家裡跑出來的,這一切就愈發讓人感到稀奇了。

     “你是意大利人,對吧?”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曾經這樣問他。

     “我不是從意大利來的,我不會說意大利語——從多倫多來的怎麼能算意大利人。

    ”安吉爾回答。

     廚師沒再多說。

    多米尼克對波士頓的意大利人有些了解,他們中的一部分似乎不認為自己是意大利人。

    廚師知道,在安吉爾的家鄉,他可能叫作“安吉洛”。

    (多米尼克小時候,他母親曾經用西西裡口音叫他“安傑魯”,聽起來就像“安—切—魯”。

    ) 然而事故發生後,他們連塊寫着安吉爾·波普名字的紙片都沒找到,男孩僅有的幾件随身物品中,沒有一本書或一封信能表明他的身份,就算他有身份證,也已經跟他一起落了水——很可能就裝在他的工作服口袋裡——假如找不到屍體,就永遠無法通知安吉爾的家裡或者他當初想要逃避的人。

     無論是否合法,有沒有正當手續,安吉爾·波普最終跨越加拿大邊境,來到了新罕布什爾州,但來路非同尋常——不是從魁北克來的,而是來自安大略,這說明他不是法裔加拿大人。

    廚師從來沒聽安吉爾說過哪怕一個字的法語或者意大利語,營地的法裔加拿大人也不想跟這個離家出走的男孩扯上關系——顯然,他們并不喜歡講英語的加拿大人。

    安吉爾也和這群法裔加拿大人保持距離,魁北克人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魁北克人。

     多米尼克向來尊重男孩的隐私,可他現在甯願對安吉爾·波普和他的家鄉多一些了解。

    安吉爾性格随和,不偏不倚,是廚師十二歲的兒子丹尼爾——或者丹尼(伐木工和鋸木廠的人都這麼叫他)——的好夥伴。

     絞河鎮幾乎每個處于工作年齡的男性都認識廚師父子,有些女人也認識他們。

    多米尼克必須認識一些女人——主要是為了請她們幫忙照顧兒子——廚師年輕的妻子,即丹尼爾的母親十年前就去世了。

     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相信,安吉爾·波普以前肯定在廚房幹過活,動作笨拙卻毫無怨言,透着唯有熟練才能造就出來的有條不紊——哪怕他經常嚷嚷說幹膩了廚房的雜活,還會在案闆上切到手。

     此外,這個年輕的加拿大人喜歡看書,借走不少多米尼克的亡妻留下的書,還經常大聲讀給丹尼爾聽。

    凱奇姆覺得,安吉爾給小丹尼讀過的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作品“有點太多了”——不僅讀了《誘拐》和《金銀島》,連未完成的遺作《聖艾夫斯》也讀了,凱奇姆認為這本書應該跟作者一起去死。

    落水事故發生前,安吉爾一直在給丹尼讀《肇事者》。

    (凱奇姆對這本書尚未作出評判。

    ) 好了,無論安吉爾·波普背景如何,他顯然接受過一些教育,比廚師認識的大多數法裔加拿大人更有學問。

    (也超過了大多數鋸木工和當地的伐木工。

    ) “安吉爾為什麼會死?”丹尼問爸爸。

    十二歲的男孩正在幫父親擦桌子,吃過夜宵的伐木工已經回去睡覺或是喝酒去了。

    雖然那個印第安洗碗工經常在夥房忙碌到深夜,至少也會忙到丹尼睡着之後,但今天她已經幹完雜活,開着自己的卡車回鎮上了。

     “安吉爾沒必要死,丹尼爾——這場事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某某事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簡直是廚師的口頭禅,他對人類多麼容易犯錯——尤其是年輕人的魯莽——抱有宿命式的悲觀看法,十二歲的兒子非常清楚父親的論調。

    “他太沒經驗,根本幹不了河道上的活兒。

    ”廚師說,仿佛一句話就能概括這件事的本質。

     丹尼·巴恰加盧波知道,在父親眼裡,安吉爾或者與其同齡的任何男孩都一樣,因為太年輕,所以許多工作是幹不了的。

    廚師還希望安吉爾遠離鈎棍。

    (鈎棍最重要的部件是帶鉸鍊的鈎子,手裡拿上這種工具,就能讓沉重的原木滾動起來。

    ) 按照凱奇姆的說法,“早年間”這一行還要危險。

    他說冬天自己曾經趕着馬把載運木料的闆車從樹林裡拉出來,光是這個活兒就險象環生。

    冬季,伐木工人步行上山,砍倒樹木,用馬把原木拖出來(不久前依然如此),每次一根。

    馬拉着闆車或者不帶輪子的雪橇滑過凍硬的雪地,冰面結實得連馬蹄都踩不出凹陷,雪橇留下的轍痕一夜之後就會凍平,接下來便是冰雪消融後的泥濘時節。

    “早年間,一到這個時候,”凱奇姆說,“林子裡的一切工作都會中斷。

    ” 不過,如今連這一點也在發生變化。

    新式伐木機可以在泥濘的條件下工作,能把木料運到更遠處的平坦路面上,并且一年四季照常作業,泥濘時節也一樣,馬匹也逐漸被履帶拖拉機所取代。

     有了推土機,就能修築一條直接通往伐木場地的道路,用卡車把木材運走,送到位于河流、水塘或湖泊岸邊的那些更集中的堆放點。

    實際上,公路運輸很快就會取代河道運輸,利用絞盤協助馬匹走下陡坡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

    “沒有絞盤,整個馬隊就得從坡上滑下去。

    ”凱奇姆告訴小丹尼。

    (凱奇姆對牛的評價很高,因為牛的步子穩,擅長在深雪中立足,可惜用得不多。

    ) 鐵路運材的方式也被淘汰,一九四八年,這種方式在佩米格瓦塞特山谷正式退出曆史舞台,就在同一年,凱奇姆的一個堂表兄弟在利沃摩爾瀑布造紙廠被一列“謝爾”伐木蒸汽機車給撞死了,車頭重達五十噸,正把最後一段鐵軌從林子裡拖出來。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過去的鐵路路基被改造成更堅固的公路路基,方便卡車運貨,不過凱奇姆還記得發生在比貝河鐵路上的一樁謀殺案。

    那時他是個趕馬車的,指揮四匹馬拖運滿載着優質雲杉木的長雪橇。

    凱奇姆還為早期的倫巴第蒸汽機車趕過馬,因為這種機車是靠馬拉着轉向的:馬在前面拖着類似雪橇的滑行裝置,趕馬的坐在原木車鬥的前側,後來的新車型用掌管方向盤的操作員取代了馬匹和趕馬的。

    凱奇姆也當過操作員,丹尼·巴恰加盧波清楚,凱奇姆什麼都幹過。

     如今,絞河周圍那些為倫巴第機車運輸原木而修築的老路已經變成了跑卡車的公路,不過當地還有一些廢棄的倫巴第車頭。

    (絞河鎮上就明晃晃地立着一台,還有一台側翻在地,在西達默爾的伐木營裡,西達默爾的别名是“巴黎”,源自緬因州巴黎市的巴黎制造公司。

    ) 菲利普斯河流經巴黎和阿莫努薩克,注入康涅狄格河,河工們驅趕着硬木鋸材和一部分造紙用的軟木經由菲利普斯河運至巴黎。

    嚴格說來,巴黎的鋸木廠是個硬木加工站——緬因的制造公司是生産平底長雪橇的——巴黎的伐木營擁有蒸汽驅動的鋸木機,那裡的人把以前的馬棚改成了機械車間。

    鋸木廠的經理就在那裡安家,還有一座住着七十五名工人的簡易宿舍、一間食堂、一些簡陋的家庭住房、大家抱着樂觀态度種下的一片蘋果林和一座校舍。

    絞河鎮就沒有校舍,誰都不知道這個地方能維持多久,所以也沒人種什麼蘋果樹,甚至促使人們(主要是巴黎人)認為,巴黎的伐木營是個比絞河鎮更文明長久的社區。

     隻要爬到這兩處窮鄉僻壤之間的高地看上一眼,就沒有哪個算命的蠢到敢預言這兩個地方将來能繁榮興盛,長遠留存。

    丹尼·巴恰加盧波聽凱奇姆說過,巴黎和絞河鎮的伐木營遲早完蛋,不過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