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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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servez-vous.[法語:“你吃,先生,你吃。

    ”]”她重複着說,于是我又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我們痛快地吃了起來。

     沒過五分鐘時間,劈木頭的聲音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後門開了,那位農夫進來吃晚飯了。

    當他夫人向他解釋我們的來曆時,我起身和他打招呼,但他對兩個陌生人坐在他的餐桌旁沒表示出一絲興趣,于是我又坐下了。

     他是一個大個子男人,腦袋已經碰到了天花闆。

    他走路的樣子緩慢笨拙,給人的印象就是——四肢發達,反應遲緩。

     他六十歲左右,灰白頭發剪得短短的。

    我注意到他長着一對圓圓的小耳朵,而他的眼睛——雖然在看我們的時候沒有任何問候的表示——則是純真無邪的淡藍色。

     這個巨人一言不發地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他妻子馬上給他盛了滿滿一碗湯。

    他雙手黑乎乎的,沾着泥土,而且我知道還沾着别的什麼東西,但他沒去洗手。

    盛完湯,普雷斯夫人重新回到座位上,又朝我們露出燦爛的微笑,而且頻繁點頭,于是我們繼續吃飯。

    從眼角的餘光中,我看到這位農夫用勺子大口大口地舀湯喝,而且旁若無人地掰了好幾塊面包。

     這對夫妻之間沒有說話,但我注意到她不時地用深情和寬容的目光看他,盡管他絲毫沒有注意到。

     我和伯納黛特盡量找話說,至少我們之間能說點什麼。

    其目的與其說是交流信息,倒不如說是為了打破這種沉悶氣氛。

     “希望明天汽車能夠修好,”我說,“如果是大毛病,也許我還得去附近的大城鎮購買零件或者找一輛搶修車。

    ” 想到修車費也許會增加我們這次戰後短暫旅行的負擔,我不禁擔憂起來。

     “最近的大城鎮是哪裡?”伯納黛特一邊舀湯一邊問道。

     我努力去回想汽車裡的那份地圖:“我想是貝爾熱拉克。

    ” “有多遠?”她問道。

     “大概是六十公裡。

    ”我回答說。

     然後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于是又陷入沉默。

    這樣過了足有一分鐘時間,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句英語:“四十四。

    ” 當時我們二人都在低頭吃飯,伯納黛特擡起頭來看我,我的樣子與她一樣迷惑。

    我望向普雷斯夫人,她高興地微笑着,繼續吃着飯。

    伯納黛特沖着那位農夫微微點了點頭。

    我轉向他,他還在狼吞虎咽地喝湯吃面包。

     “你說什麼?”我問道。

     他沒有顯露出聽到了的樣子,又喝了幾口湯、吃了幾塊面包。

    過了一小會兒,他用非常清晰的英語說道:“四十四,到貝爾熱拉克,四十四公裡。

    ” 他并沒有看我們,隻是繼續吃東西。

    我看向對面的普雷斯夫人,她的臉上浮現出快樂的微笑,似乎在說:“哦,是的,我的丈夫有語言天賦。

    ”我和伯納黛特驚訝地放下了勺子。

     “你會說英語?”我問農夫。

     幾秒鐘過去了。

    最後,他隻是點了點頭。

     “你是在英格蘭出生的嗎?”我問道。

     更長時間的沉默,他沒有作答。

    足足過去了五十秒鐘。

     “威爾士。

    ”他說完,又将一塊面包放進嘴裡。

     在這裡,我應該解釋一下,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如果我不加快對話的速度,那麼讀者是會感到厭煩的。

    但當時的情況并非如此,我們之間緩慢的會話持續了很長時間才得以完成,因為我的提問和他的回答之間總有一個漫長的間隔。

     起初,我還以為他聽力不好。

    其實不然,他能夠清楚地聽到。

    然後我想,他也許是一個謹小慎微、生性多疑的人,要仔細考慮他回答的含義,如同一名棋手,每走一步都要想想會有什麼後果。

    其實不然。

    事情很簡單,他完全沒有心計,是那種思維遲緩的人。

    他要消化一個問題,琢磨出它的意思,構思一個答案,再把它表達出來。

    這樣一圈下來,幾十秒,甚至整整一分鐘的時間就過去了。

     也許,我本不該有濃厚的興趣去耐心地與他長談近兩個小時,但我很好奇,我想知道,為什麼一個英國威爾士人會在法國内地這樣偏僻的鄉村當農民。

    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原因展現了出來。

    這個故事如此令人着迷,把我和伯納黛特都吸引住了。

     他的姓氏不是普雷斯,而是普賴斯,按法語的發音是普雷斯。

    他的全名是埃文·普賴斯,出生在英國威爾士南部的朗達山谷。

    差不多四十年以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曾經是威爾士軍團的一名二等兵。

     當時,他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的第二次馬恩河戰役。

    他身負重傷,在一家英軍醫院裡躺了幾個星期,在這期間,政府宣布停戰了。

    當英軍返回家園的時候,他由于傷勢太重無法動身,于是被轉移到一家法國的醫院。

     在這裡,他得到一位年輕護士的悉心護理,當他因為傷痛而卧床不起,這位姑娘愛上了他。

    他們結了婚,來到法國南方的多爾多涅,在她父母的小農場裡安頓了下來。

    他再也沒有回過威爾士。

    嶽父嶽母去世後,他妻子作為唯一的子女,繼承了這個農場,也就是我們現在待着的地方。

     在這個如此緩慢的叙述過程中,普賴斯夫人一直坐在這裡傾聽着。

    每當偶爾聽懂一兩個詞語時,她便會綻出快樂的微笑。

    我努力想象她在一九一八年時的模樣:身材苗條,像一隻快活伶俐的麻雀,一雙深色的眼睛,幹淨整潔,幹起活來十分歡快。

     這位法國小護士在佛蘭德地區的傳染病醫院裡,悉心照料這個巨大、無助、頭腦簡單而又發育過度的大孩子,并最終愛上了他。

    這個形象深深打動了伯納黛特,她俯身向前,碰了一下普賴斯的胳膊。

     “這是一個動人的故事,普賴斯先生。

    ”她說。

     他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緻。

     “我們來自愛爾蘭。

    ”我說,像是在提供一些信息作為回報。

     當他妻子為他盛上第三份濃湯的時候,他依然沉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