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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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的大火燃燒起來了。赤楊崗村子周圍,冒起了沖天的狼煙。荊棘和野草在火舌的劈劈啪啪的響聲中變成了灰燼。它預示着一個舊的社會結束,一個新的社會将要在苦難中誕生。

    當人們掄起鐵镢,把它刨進黑色的泥上時,泥土裡發出了一種沉重的富有彈性聲音。它好像也有生命。因為在這塊土地上,灑遍了難民的鮮血和眼淚。一九五〇年時,一個銀行的信貸工作者,到黃泛區這個村子作了一次社會調查。這個村于在一九三八年時,共有二百二十八戶,五百七十六口人。經過這一場浩劫,截至一九五〇年秋天,從外省逃難陸續回到家鄉的,共有九十六戶人家,一百九十六口人。已知死絕的有二十八戶。已知被黃水淹死和旱災餓死的,共有男女二百零八口。沒有音信和找不到下落的,尚有七十二人。人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在這個世界上?

    中國人民的忍耐力是驚人的。他們可以背負着兩肩石磨生活,他們可以不用任何麻醉藥品“刮骨療毒”。但忍耐是有限度的。它和一切事物一樣,“物極必反”,“無往不複”。水是至柔之物,但聚集起來,可以穿透石壁岩層。彈簧壓下去的力度和彈出來的力度是相等的。當黃泛區的人們,經曆了巨大的痛苦犧牲.懷着激動心情在日以繼夜開墾荒地,重建家園的時候,準也沒有想到,這件事會成為鋸倒國民黨政權的一把最有力的鋸子。一九四八年,在決定曆史命運的淮海決戰中,黃泛區農民們的小車又推出來了。這成千上萬輛的小車上,推的不是當年逃荒的鍋碗瓢勺,而是一車車糧食、香油、軍鞋和炮彈。這大約是一些軍事家們沒有計算在内的一種力量。他們隻知道水可以載船,不知道水會變作巨浪還可以覆船。中國農民的獨輪車,把曆史推向了前進。“人心向背”是一顆最厲害的原子彈。

    茫茫的黃河向東流到大海裡去了。幾千年來.人們愛她,恨她,想她,怕她。一條黃河就是中華民族流動的曆史。從“大河村文化”遺址的陶壺,到“殷墟”的甲骨,從西安碑林中的巍峨豐碑,到中原古戰場荒草中的箭镞。人民創造着曆史,同時,也為曆史的前進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們通過這些“媒介”,看到了二十五個朝代的盛衰交替,也看到了三百五十多個皇帝的治亂興亡。這些“數據”,幾乎可以創造一部“曆史交替計算機”。這就是中國農民在曆次革命和改革中,總要顯示出他們的力量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他們能夠具有“曆史的眼光”根源之一。

    在四千年前,黃河流域出現了中國最早的家庭。從那時起,“家庭”成為這個社會的最有生命力的細胞。它的“根須式”結構和不斷豐富的倫理,使它變得如此完備而又頑固。他們把除了“中國人”以外的人,都叫“外國人”。他們認為聞一聞本鄉的泥土可以治病。這些觀念是如此狹隘和落後,成為這個民族每前進一步中的沉重包袱。但同時,它又可能是這個民族的生命力所在。

    那麼,曆史又給予了人民什麼呢?像黃泛區的農民,他們經曆了一場洪水的浩劫,一場蝗蟲的浩劫,一場大旱災的浩劫。會不會有新的浩劫呢?答複是肯定的。但曆史的車輪,總是要向前進的,誰也阻擋不了,浩劫仍然會被戰勝,困難仍然會被克服。因為曆史不單是痛苦和犧牲的記錄,她還給予了人們堅強、勇敢,智慧和信心。一個具有深厚道德精神的民族,不會在曆史上消失,強烈的同情心、團聚力,和傳統的道德力量鑄成了這個民族延續和發展的堅強精神支柱。

    本書介紹了七戶農民的“家庭”。而且是在他們離開了土地以後,在死亡線上掙紮下的倫理和生活。在這些故事中,作者介紹了他們的痛苦和忍耐,也介紹了他們的堅定和勇敢。作者想通過這一段曆史,尋找中華民族生存的“信心”。

    由于作者學識淺陋,沒有能力用這支筆去更深刻地發掘他所描寫的對象。滿紙荒唐俚語,最多不過向人們講述了這一段生活罷了。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五日

    ---燈下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