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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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在你們區裡工作呀!” “在區裡!”天亮驚叫着:“誰呀?"梁晴站了起來,狠狠地擂着他的肩頭說:“海——天——亮!……你呀!……” 天亮喊着說:“我怎麼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梳了個婆娘頭!” 梁晴一把把頭上盤着的髻扯了下來.她興奮地笑着說:“你呀!你這個排長,比你媽差得多!咱媽在西安第一次見我時,我也是梳着髻。

    人家一眼就看清楚是怎麼回事,還說,兵荒馬亂的年月,梳個髻好。

    可你呢,叫我到街上去賣鞋!……我在外邊姓了八年你海天亮的姓了!”她說着,一頭撲進天亮的懷裡,用牙齒狠狠地咬着他的衣服。

     天亮急忙關住了房門。

    …… 月亮掀開了飄浮的面紗,把水銀似的清光灑滿了大地。

    夜,顯得更甯靜了。

    風已經停住了,楊樹枝上葉子低垂着,它好像拍了一天手,唱了一天歌,現在疲倦了,要休息了。

    蘆葦也紋絲不動了,它隻把暗暗浮動的陣陣清香,送向歸來的流浪者。

     鳥兒睡了,青蛙也睡了,蛐蛐和金鈴子也都睡了。

    但是回到家鄉的難民們卻沒有睡。

    他們的身體疲乏極了,思緒卻靜不下來。

    他們躺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對着天空,他們發現故鄉的月亮明極了。

    七八年來,他們從沒有見過這樣皎潔的明月,就連那白茫茫的天河,也閃耀出璀璨的光芒。

     徐秋齋躺在草地上鋪的一條席子上。

    因為怕蚊子咬.他在身旁點了一堆青蒿。

    近幾天來,他一直在拉肚子。

    在洛陽時,他曾經去藥店買了二兩黑山楂,熬了喝了喝,可是還沒有止住。

     照他的說法是人老了,服不住外鄉的水土,到老家就好了。

    他曾經對王跑蛻:“‘人老百沒才,尿尿滴濕鞋,刮風眼流淚,咳嗽屁出來!’人老了,毛病都出來了。

    可是隻要得住土氣,特别是把你養大的土,身體就又會紮實起來。

    ”因此,他在回來的頭一天夜裡躺下後,就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上使勁地聞着。

    泥土的氣味是清香的,還夾雜着一股濕漉漉的草葉香味。

    大約是心理作用,徐秋齋嗅了一會兒,肚子裡咕咕噜噜響起來了,接着放了一個長屁,肚子裡頓時覺得舒服多了。

     他獨自微笑了。

    他仰望着天空中的一輪明月,又給自己編了一個快闆:人老百沒才,回到家鄉來。

     田地遍荒草,房屋沙裡埋。

     吃水沒有井,燒火沒有柴。

     感謝故鄉土,除病又消災。

     老頭兒念着快闆,慨歎了一番。

    不覺睡着了。

    ……第二天,大家都忙了起來。

    長松、春義、四圈,各家都在砍柳棵、殺葦子,準備蓋房搭庵,先建個住處。

    這裡長得像胳膊粗的柳棵,到處都是。

    葦子、白草都長得一人多深。

    把柳棵砍了當作椽子,把蘆葦編成葦笆當作牆壁,再用幹草苫到房頂上。

    不到兩天工夫,一間間草房茅庵出現在赤楊崗的荒地上。

     這些茅屋,有“鞍橋式”、“涼棚式”、“船篷形”、“土窖式”,還有前高後矮,像個卧着老虎的“虎座式”,還有像“蒙古包”似的“谷垛式”。

    黃泛區人搭草屋的技術,是他們多年逃荒生活鍛煉出來的。

    這些原始的房屋建築式樣五花八門,錯錯落落地擺在街頭上。

    遠遠看去,好像一個原始人的房屋式樣展覽。

     王跑和春義、梁晴等幫着徐秋齋搭了一座“瓜庵式”草房,他們砍了幾棵大柳棵,搭成屋架。

    然後又苫了兩三層葦草,光線雖然暗一點,住起來卻是冬暖夏涼。

    庵子蓋成後,徐秋齋滿意地說:“多少年串人家房檐,如今落葉歸根,總算自已有個窩了。

    我這個窩就叫‘安老窩’。

    ”王跑說:“大叔,明年你在門前種幾十棵西瓜,才像個瓜庵子呢。

    ” 說到西瓜,徐秋齋問王跑:“你們平常就吃這葦塘裡的水?” 王跑說:“吃了兩年了。

    咱村的井都讓黃水淤平了,一眼也找不到。

    ” 徐秋齋說:“讓我來找。

    一個村子沒有水井,怎麼能算有人煙?俗話說‘美不美,泉中水’,葦塘裡的水不幹淨,咱們得找水井。

    ” 下午,徐秋齋帶着一群小夥子找起水井來了。

    他以祠堂瓦房的房脊作起點,然後回憶、步量、測算着距離。

    最後步量到一片荊梢地前,他指地下對小夥們說:“挖!” 小夥子們拿着銑鎬、镢頭挖了起來。

    挖了不到一個鐘頭,果然發現石頭砌的井台。

    第二天又挖了一上午,一眼磚圈大井被淘開了。

    大家吃上清澈的井泉水,都高興地歡呼起來。

    他們又讓徐秋齋找當年的石碾子和磨面的磨。

    兩三天裡,挖出了三盤石磨和一盤石碾,關爺廟的大鐘也挖出來了。

    祠堂的石碑和一副錫做的香案,也挖出來了。

     當這些“出土文物”擺滿了街道的時候,村子裡當年的輪廊也顯出來了。

    四圈在村西頭挖出了一個水缸和兩個壇子,大家挖掘舊物家具的勁頭形成了高潮。

    有的挖出水缸,有的挖出了犁耙、瓶瓶罐罐和一些碎銅爛鐵。

    徐秋齋也撿了些磚頭。

    把自己的茅庵鋪成了磚鋪地。

     夜裡,陸胡理來找王跑,他說:“跑哥,我已找到海騾子家的房基了。

    臨街房子埋在泥裡好像還沒有坍。

    ”他又小聲地說:“他家堂屋裡那些東西,好像當年搬到城裡時,都沒有帶走,咱們今晚上去把它挖開怎麼樣?” 王跑聽他一說,好像蠍子蜇了一下一樣,忙說:“我不去,我不去。

    ” 陸胡理笑着說:“這怕什麼,埋在泥裡的東西。

    ……” “你要去你去吧。

    我是不去。

    外财不發窮命人。

    我在上邊摔過斛頭。

    ”他又想起了白馬寺那段痛苦往事。

     老氣這時候也笑着說:“老陸,你要挖,你去吧!你跑哥這幾天搭屋子,累得腰疼,彎不下腰。

    ” “其實我也隻是說說,誰有那閑力氣去挖那些破爛磚頭?”他說着揚長走了。

     夜裡,王跑聽到一條沙崗上響起镢頭挖地的聲音。

    他思摸着這肯定是陸胡理下夜挖海騾子家的東西了。

    他偷偷貓着腰去看了看,果然看見陸胡理在一個坑裡站着,向外撂着土、扔着磚頭,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後有人拉了他一把。

    他吓了一跳,扭回頭看時,卻是自己老婆老氣。

     老氣把他拉到自家的茅屋裡說: “你去看什麼?哪有什麼看的,我說你啊,還是賊心不死!” 王跑說:“我看看犯什麼法?我又不要他的東西!” 老氣說:“看也别看。

    在洛陽時.那個陳老先生對我說:‘知人隐私者不祥,察見淵魚者……遭殃’,像這種事,看也不應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