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 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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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卡羅琳娜·洛佩茨以及勞塔羅·波拉尼奧 他們長得那麼相像,真是幸甚 11月2日 他們盛情邀我加入本能現實主義派。

    我欣然接受了。

    沒有舉行任何入會儀式。

    這樣反倒更好。

     11月3日 我其實還拿不準什麼是本能現實主義。

    我今年十七歲,名叫胡安·加西亞·馬德羅,是法學院一年級的新生。

    我本想專修文學,可叔叔堅持要我學法律,最後我隻好順從他了。

    我是個孤兒,有朝一日我要當一名律師,我把這個壯志告訴叔叔和嬸嬸後獨自關在屋裡哭了一個通宵,總之肯定哭了很長時間。

    接着,在貌似熄滅了那份激情之後,我開始去法學院那些莊嚴的廳堂上課了。

    可是,一個月之後,我又在文學系選修了胡裡奧·塞薩爾·阿拉莫開的詩歌研讨班。

    我在這個班上邂逅了那夥本能現實主義者,或曰本能的現實主義者甚至肺腑現實主義者,他們有時喜歡這樣來自稱。

    那時我已經去詩歌班上了四堂課,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當然我隻是這麼說說而已,因為必然會有點事的:我們朗讀自己寫的詩歌,阿拉莫不是大加贊賞就是撕得粉碎,全由他的興緻說了算。

    某人讀完一首詩,阿拉莫評論一番,另外一個人再讀一首,阿拉莫又評論一番。

    有時阿拉莫不耐煩了就請我們(還沒有讀過詩的人)來評論,于是我們就評論一番,他來讀。

     這倒不失為一種避免拉幫結派的理想手段,否則大夥的情誼就會走樣,埋下怨恨的種子。

     我不能說阿拉莫是個稱職的評論家,盡管他口口聲聲談的全是文學評論。

    其實,我想他純粹是為談論而談論。

    他可能懂什麼叫迂回法。

    雖然談不上精通,但畢竟懂點吧。

    不過五音步詩(人人皆知這是古詩格律中有五個韻腳的詩體)他可就不懂了,他同樣不懂什麼是nicharchean(類似一種包含十一音節的詩句phalaecean)、什麼是tetrastich四行詩。

    我怎麼知道他不懂的呢?因為在第一堂課上我提問時就犯了傻。

    我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

    在墨西哥隻有一個詩人對這種東西爛熟于心,他就是奧克塔維奧·帕斯(我們偉大的對手),其他人全都不甚了了,至少當我加入本能現實主義派,他們把我當自己人擁抱後,沒過幾分鐘烏裡塞斯·利馬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很快就明白了,向阿拉莫提這些問題透露出我有何等魯莽。

    最初我以為他在欣賞地微笑。

    後來才琢磨出那壓根就是蔑視。

    墨西哥詩人(我想詩人普遍如此吧)都痛恨暴露自己的無知。

    可我不依不饒,第二次讨論課上撕了幾首詩後,我問阿拉莫知不知道rispetto[Rispetto既指一種意大利托斯卡納民間詩歌格式,同時又有“尊重”的意思。

    ——編者注,下同]阿拉莫以為我是在祈求對自己詩歌的尊重,開始滔滔不絕地大談客觀批評(算是換個話題),說這是每個年輕詩人必須逾越的雷區,可我打斷他,申明在我短暫的一生中還從來沒有要求别人尊重自己那些還很粗陋的作品,然後再次把剛才提的問題抛向他,希望這回盡可能闡述得更清楚一點。

     “不要向我提這種垃圾問題。

    ”阿拉莫說。

     “教授,rispetto是一種抒情詩,既要顯得浪漫又必須精确,有點像詩樂曲,共有六行或者八行含十一個音節的詩句,前四行采用serven-tesio[類似八行詩體前四句的格式,押韻方式為ABAB。

    ]的形式,後幾行由押韻的聯句構成。

    例如……”我打算給他舉一兩個例子,阿拉莫跳起來打斷我的話。

    後來發生的事情有些模糊(雖然我記憶力不錯):我記得阿拉莫和班上另外四五個學員放聲大笑,我想他們大概是在嘲笑我吧。

     換了其他任何人肯定會從此别過不再來上課了,雖然記憶如此令人不快(或是心情不好不願記住此事,這至少跟把發生過的事悉數記住同樣悲慘),過了一星期,我照常準時現身詩歌班的課堂。

     我認為是命運把我帶回去的。

    這是我上的阿拉莫的第五堂課(不過極有可能是第八或第九堂課,因為近來我發覺時間可以随意伸縮),某種緊張感,那種悲劇的交流電,在空氣中伸手可觸,可是誰也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從一開始,我們全體學員,最初選修這門課的七個學徒詩人就都來上課。

    這種情況在其他任何讨論課上都不曾有過。

    我們都感到有點緊張不安。

    連阿拉莫也不像往常那樣氣定神閑。

    那一刻,我想到也許大學出什麼大事了,也許發生了一場我暫時還沒有聽到的校園槍擊案,也許發生了一場意外的罷課運動,也許系主任被暗殺了,也許他們綁架了某位哲學教授。

    當然,這些都屬于不實的測猜,壓根就沒有緊張的緣由。

    沒有任何客觀上的理由。

    不過詩歌(真正的詩歌)恰恰就像這樣:你能感覺到它,你能感覺到它就在空氣中,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某些高度敏感的動物(如蛇、蠕蟲、耗子和個别鳥兒)能覺察出地震的兆頭。

    後來發生的事情一團模糊,不過我打算冒陳詞濫調的風險,想說那有點妙不可言。

    兩個本能現實主義詩人走進教室,阿拉莫心有不甘地作了番介紹,其實他跟其中一位隻是泛泛之交,對另外一位僅僅知道點名氣,或者僅僅知道這個人的名字,或者隻是聽别人說起過,可他仍然向我們作了介紹。

     我不清楚他們怎麼會上這兒來。

    這次拜會顯然滿懷敵意,但又帶點宣傳和勸誘改宗的意思。

    起初這兩位本能現實主義者還很矜持,阿拉莫試圖裝得彬彬有禮同時又略帶諷刺意味,要等着瞧下面的戲。

    兩位陌生人的羞怯倒是慫恿他開始松弛下來,半小時後課堂氛圍恢複常态,就在這時戰鬥打響了。

    本能現實主義者對阿拉莫的批評體系發出質疑,他回應稱兩位本能現實主義者是半吊子的超現實主義者和僞馬克思主義者。

    班裡居然有五個學員支持他,換句話說,每個人都支持他,除了我和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這個孩子總是懷揣一本劉易斯·卡羅爾[劉易斯·卡羅爾(LewisCarroll,1832—1898),英國作家、數學家、邏輯學家、攝影家,以兒童文學作品《愛麗絲漫遊奇境》聞名于世。

    ]的書,從不發言。

    說真的我頗感驚訝,因為那幾個毅然支持阿拉莫的學生被他批評得最為嚴厲,現在卻紛紛現身成了最大的支持者。

    這時我決定給批評聲浪加點力道,指責阿拉莫連rispetto都不懂,兩位本能現實主義者極其大度地坦承他們也不懂,不過我的意見讓他們覺得非常切中要害。

    他們就是這樣說的。

    其中一個問我多大了,我說十七歲,然後又試圖全面介紹什麼是rispetto。

    阿拉莫惱羞成怒,同學都說我太書生氣了(其中一個還管我叫書呆子);兩位本能現實主義者給我幫腔,我忽然沖動地質問阿拉莫和全班同學,誰起碼還記得什麼是nicharchean和tetrastich四行詩。

    沒一個人回答我。

     出乎我的意料,這場争執并沒有招緻全面圍剿。

    我得承認,我很欣賞這點。

    雖然有學員揚言有朝一日要揍烏裡塞斯·利馬,最後也不了了之,我是說,沒有挑起什麼暴力事端,不過,我回應威脅(我要再次重申,這個威脅并非沖我而來)放話說誰要逞能,出去随便挑個日子在校園随時、随地跟我決一雌雄。

     那堂課結束得有點令人不可思議。

    阿拉莫向烏裡塞斯·利馬發出挑戰,要求他讀一首自己寫的詩。

    利馬正巴不得呢。

    他從夾克口袋取出幾張髒兮兮、皺巴巴的紙來。

    噢,别這樣,我心想,這傻瓜正大步踏入他們設好的陷阱。

    我想,為了不直面這傷心至極的尴尬,我應該閉上雙眼才是。

    這裡時而吟詩賦詞,時而硬拳相加。

    以我之見,這回應該是後者了。

    不過正如我說過的那樣,我閉上了雙眼,這時聽到利馬清了清嗓子,然後又聽到片刻令人不安的沉默(真的能否聽到這種東西,我表示懷疑)降落在他四周,我終于聽到他的聲音了,開始朗讀我平生聽到的最好的詩歌。

    後來,阿圖羅·貝拉諾站起來說他們正在尋找志願為本能現實主義者辦的雜志做點事的詩人。

    本來在座的個個都巴不得想幹這份志願差使,經曆了這場沖突後這幫人感覺都像綿羊似的,誰都隻字不提了。

    上完課後(比平常結束得晚點),我跟利馬和貝拉諾去了公共汽車站。

    時間已經太晚。

    街上車輛寥寥無幾,我們決定叫一輛小包車去雷福馬大街,到了那兒後我們又走進位于布卡雷利大街上的一家酒吧,在那裡暢談詩歌,坐到很晚才分手。

     我還是沒有真正鬧明白。

    這個圈子的名稱說來簡直像在開玩笑。

    可是,它又顯得極為真誠。

    我想,多年以前,墨西哥有個先鋒派組織也叫本能現實主義者,可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作家、畫家、新聞記者還是革命家。

    他們活躍于20世紀20年代或者30年代,我對此不是很清楚。

    我肯定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圈子,主要是我的文學知識實在太貧乏了(這個世界上出版的每一本書都有待我去閱讀)。

    據阿圖羅·貝拉諾說,那撥本能現實主義者後來在索諾拉大沙漠裡銷聲匿迹。

    貝拉諾和利馬還提到塞薩雷亞·蒂納赫羅或者蒂納哈的詩人,我記不清了(我想那時我正沖服務員喊給我們上些啤酒來),還談到洛特雷阿蒙[洛特雷阿蒙(Lautréamont,本名IsidoreLucienDucasse,1846—1870),出生于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在法國南方的塔布和波城完成中學學業,然後開始文學創作,生前默默無名,年僅二十四歲即去世。

    他留下的文字除了長篇散文詩《馬爾多羅之歌》外,就隻有兩冊題為《詩一》和《詩二》的片段以及幾封短信,但他卻被公認為現代詩乃至現代文學的最主要先驅之一。

    ]的《詩集》,以及書裡提到的某些東西跟那個叫蒂納赫羅的女人有關。

    後來,利馬提出一個頗為費解的主張。

    他說,當代本能現實主義者是在往回退。

    你所謂的回退是什麼意思呢?我問。

     “回退就是盯住遠方的某個點,同時逐漸遠離這個點,徑直朝不可知的方向走去。

    ” 我說這種行走方式聽上去似乎挺不錯。

    其實我壓根就沒有鬧明白他在說什麼。

    你要是仔細想想,這完全是無路可走。

     随後又來了幾個詩人。

    有些是本能現實主義者,有些不是。

    這裡完全變成了詩人們的喧嚣之地。

    我開始還擔心貝拉諾和利馬跟每個湊到我們這張桌的怪胎說話,忙忙碌碌得全然忘了我的存在,可是天快亮的時候,他們邀請我入夥。

    他們沒有說什麼“圈子”或者“運動”,而是聲稱“夥”。

    我喜歡這點。

    我說,那好吧。

    一切就這麼簡單。

    貝拉諾握着我的手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了,然後我們又唱了一首老情歌。

    整個過程就是這樣。

    這首歌的内容跟北方那些消失的小鎮和一個女人的眼睛有關。

    出去嘔吐之前,我問他們,歌裡說的眼睛是不是塞薩雷亞的眼睛。

    貝拉諾和利馬盯着我說看來我已經是個本能現實主義者了,我們幾個聯合起來必将改變拉丁美洲的詩歌現狀。

    早晨六點鐘時我又叫了一輛小包車,這次是我一人坐了,我回到林達韋斯塔區的住處。

    今天我沒有去上課。

    我一整天都待在自己屋裡寫詩。

     11月4日 我又去了一趟布卡雷利大街上的那家酒吧,可是本能現實主義者們始終沒有露面。

    我用閱讀和寫東西來消磨等待他們的時間。

    那幾位常客,一群沉默無語、兇神惡煞般的醉鬼,一刻都沒有把目光從我身上拿掉。

     等待四個鐘頭換取的最終成果如下:四杯啤酒、四杯龍舌蘭、一盤沒有吃完的玉米餅沙拉(有一半廢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阿拉莫的最新詩集(買這本書純粹是為了跟新認識的朋友嘲笑他),外加用烏裡塞斯·利馬的風格或者毋甯說用我讀過或者其實是聽說過的某首詩的風格寫成的七首詩。

    第一首寫了玉米餅沙拉,我說這東西聞上去散發出陣陣墳墓的味道。

    第二首寫的是大學:我看見它屹立在廢墟中。

    第三首還是寫大學(我在一群僵屍中赤身裸體地奔跑)。

    第四首寫了墨西哥城上空的月亮。

    第五首寫一名已經過世的歌手。

    第六首寫到一個生活在查普特派克下水道的秘密群落。

    第七首寫一本丢失的書和友誼。

    這就是全部的成果,外加肉體和心靈的孤獨感。

     有兩個醉鬼試圖騷擾我,也許是年輕的緣故,我尚能把持住自己。

    有個女招待(我認出她胸卡上的名字是布裡吉達,她說記得前天晚上我跟貝拉諾和利馬在一起)總是喜歡撫摸我的頭發。

    她去另一桌招呼客人時會不經意地撫摸一下我的頭發。

     後來她跟我一起坐了會兒,旁敲側擊說我的頭發太長了。

    她人倒是挺不錯,但我決定最好還是别搭理。

    淩晨三點鐘時我決定回家。

    仍然沒有本能現實主義者們的蹤影。

    我還有望再見到他們嗎? 11月5日 沒有朋友們的任何消息。

    我已經連續兩天沒去聽課。

    我打算不去阿拉莫的詩歌班了。

    今天下午我又來到英克魯西亞達(布卡雷利街上的那家酒吧),但還是不見本能現實主義者們的蹤迹。

    有意思的是,這種地方下午跟晚上甚至和上午的樣子相比差距非常大。

    你會以為它是完全不同的酒吧。

    今天下午這裡似乎比本來的樣子還要肮髒些。

    那夥夜間出沒的恐怖人物還沒有出場,其餘的顧客——我不知道如何來描述——更加鬼鬼祟祟,倒沒有那麼神秘兮兮,要安靜得多。

    有三個辦公室低級職員,沒準是公務員呢,已經喝得酩酊大醉。

    還有一個街頭小販,賣掉海龜蛋後身靠空籃在那兒站着。

    還有兩個高中生,一個灰頭發的男子坐在桌邊吃着熟雞塊。

    幾位女招待也變了樣兒換了人。

    我并不認識今天當班的三個招待,可其中一位徑直走到我跟前說:你一定是那位詩人了。

    我立刻羞紅了臉。

    不過我得承認,我還是覺得非常受用。

     “沒錯,我是詩人,可你怎麼知道的?” “布裡吉達跟我說起過你。

    ” 布裡吉達,那個女招待! “她跟您說什麼了?”我問,現在還不适合用顯得過于随便的“你”來稱呼她。

     “說你寫了不少很棒的詩。

    ” “她不可能知道。

    她可沒讀過我的任何作品。

    ”我說,臉色略微漲紅,但對話鋒的轉變卻越來越滿意。

    我想布裡吉達沒準讀過我幾首詩——肯定是從我身後偷偷看的!我不怎麼喜歡這種行徑。

     那位女招待(名叫羅薩裡奧)求我幫她一個忙。

    我本應說“那得看是什麼忙”,這是叔叔教我的(真是煞費苦心),可我不是那種人。

    可以,我說,什麼忙? “我希望你能給我寫一首詩。

    ”她說。

    “沒問題,我最近幾天就給你寫出來。

    ”我說,首次用“你”來稱呼她,最後咬牙又要了杯龍舌蘭。

     “我來請你吧,”她說,“不過我要你現在就寫。

    ” 我試圖解釋詩可不能這樣當場一揮而就。

     “你急什麼呀?” 她解釋得含糊不清,好像是給瓜達盧佩聖母許了個什麼願,事關某人健康,這個親人非常可愛、很讓人疼念,失蹤後又回來了。

    不過一首詩跟這種事情有什麼瓜葛呢?我想起自己喝了那麼多酒,幾個小時過去了仍然顆粒未進。

    我琢磨酒精和饑餓是不是果真讓我從現實中遊離出來了。

    我又心想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如果我沒有記錯(但我從不把自己的生活押在這上頭)的話,真是太巧了:本能現實主義詩歌創作的一項基本教條就是頃刻間從某種現實遊離出來。

    這時,酒吧已空空蕩蕩,另外兩個女招待慢慢彙攏到我的桌邊,我就這樣被她們圍住了,那處境貌似(其實也如此)天真無邪,但不知情的旁觀者——如警察——也許卻不這麼看:一個學生坐在幾位環立身邊的女人中間,其中一個女人用臀部的右側蹭着他的左臂,另外兩個女人的大腿挨在桌邊(絕對會在腿上留下印迹),幾個人在舉行一場爛漫的文學對話活動,然而你若從門口那個角度觀察,好像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那場面酷似一個皮條客在讨價還價,又如一個欲火中燒的學生在極力推擋着誘奸。

     我決定趁着還能辦到的時候離開酒吧,我抖擻起全身的勁頭站起來。

    我付完賬,又代問了布裡吉達好,然後就走了。

    步出酒吧來到外面時,陽光已經令人目眩神迷。

     11月6日 今天又逃課了。

    我起了個大早,搭了輛國立自治大學的校車,不過我提前一站就下了,早晨餘下的時間我都在城裡到處晃悠。

    我先走進索塔諾書店,買了一本皮埃爾·婁斯[皮埃爾·婁斯(PierreLouys,1870—1925),法國詩人、小說家。

    著有《比利提斯之歌》(LeschansonsdeBilitis)。

    ]的書,然後又穿過華雷斯街買了份漢堡,最後在阿拉米達飯店的一張條椅上邊讀邊吃。

    讀婁斯小說的時候又盯着插圖,我那東西硬得不可開交。

    我想站起來換個地方,可是裡面那家夥都成那種态勢了,休想不招人眼目還能滿大街地招搖過市,從身邊經過的目擊者和普通路人都會覺得你太惡心。

    我隻好又坐下來,把書合上,擦掉落在夾克和褲子上的面包屑。

    我觀察了很長時間那個我認為是隻松鼠的東西,這家夥鬼鬼祟祟地從一棵樹的枝丫上越爬過去。

    十分鐘(大約)後,我才意識到那壓根就不是什麼松鼠——原來是隻老鼠,而且是隻碩鼠!這一發現讓我心裡難過得要命。

    我坐在那裡,還是不能動,大約十二碼以遠,有一隻饑腸辘辘、掃蕩食物的老鼠,緊緊貼在樹枝上搜尋鳥蛋或者被風刮起揚到樹梢(不太可能)的面包屑或者不管什麼東西,我痛苦得簡直要窒息了,同時又覺得特惡心。

    趁着還沒有嘔吐出來,我起身拔腿就跑。

    蹦蹦跳跳歡快地跑了五分鐘,勃起來的那股勁總算下去了。

     我在科拉遜街上(離我住的地方隻有一個街區之遙)觀看了一場足球比賽,打發掉那個黃昏。

    踢足球的那夥人都是我少年時代的朋友,不過“朋友”一詞用在這兒太重了點。

    他們多半還在讀高中,但也有人已離開學校跟着父母打工了,還有的壓根就在渾渾噩噩地消磨時光。

    我上大學後,我們之間的那道鴻溝驟然加深,現在我們仿佛是來自完全不同的星球。

    我問他們我能不能加進來一起玩會兒。

    科拉遜街上的路燈光線不佳,你幾乎看不清球跑到哪兒了。

    而且,每隔片刻就會有一輛小轎車經過,我們隻好又停下來。

    我被踢倒兩次,臉上還被球砸過一次。

    歇了吧。

    我還是再讀會兒皮埃爾·婁斯的小說,然後熄燈睡覺。

     11月7日 墨西哥城住着一千四百萬人。

    我怕永遠見不到本能現實主義者們了。

    我也不想再回大學和阿拉莫的詩歌班上課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叔嬸講這件事。

    我讀完了婁斯的那本《阿弗洛狄忒》,現在又開始讀已故墨西哥詩人的作品,他們都是我未來的同事。

     11月8日 我發現了一首很棒的詩。

    可是,在我們所有的文學課堂上,都沒有人提到過這位叫埃弗倫·雷沃列多[埃弗倫·雷沃列多(EfrénRebolledo,1877—1929),墨西哥詩人。

    ]的作者。

    我不妨把他的詩抄錄如下: 《吸血鬼》 你那幽黑陰郁的毛發旋卷着 像激流般從雪白的身上漫過 在那道幽暗和卷曲的洪流上 我撒播着熾烈的玫瑰之吻。

     當我解開那緊繃的扣眼 感覺一絲冰冷的哆嗦 從你的手上掠過 一陣劇烈的戰栗流遍我的全身 紮進我的骨髓深處。

     聽到我撕心裂肺般的歎息 你那雙迷離和傲慢的眼睛 像星星般閃爍着。

     如饑似渴的你 跟我一樣痛苦不堪 披着無可慰藉的黑色吸血鬼的形式 吸吮着我燃燒的鮮血。

     我第一次讀這首詩時(幾個小時前),情不自禁地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手淫,同時一遍、兩遍、三遍乃至十遍、十五遍地吟誦着這首詩,幻想女招待羅薩裡奧全身趴在我上面,請我給她那位失蹤了很久的親愛的家人寫一首詩,或者懇求我用那像心髒般跳動的家夥在床上狠狠地操她。

     現在我辦完了這件事,這才騰出工夫來琢磨這首詩。

     我想,“幽黑陰郁的毛發”意義毋庸置疑。

    第二節的第一句同樣并非實指:“當我解開那緊繃的扣眼”,它可能指“幽黑陰郁的毛發”,而且是指把它們揪起來,或者一條一條地捋開,然而“解開”這個動詞可能還暗藏着别的含義。

     “緊繃的扣眼”的含義也非常晦澀。

    它難道是指卷曲的陰毛,吸血鬼卷曲的長發,或者人體的洞眼嗎——而且是複數?莫非這個人想雞奸她?我覺得皮埃爾的小說大概還在神出鬼沒地蠱惑着我。

     11月9日 我決定再赴英克魯西亞達酒吧看看,我并不是想去找本能現實主義者們,而是想看看羅薩裡奧。

    我已經給她寫了幾行詩。

    我描寫了她的眼睛和墨西哥無盡的地平線,寫了廢棄的教堂和通向邊界的公路上方的海市蜃樓。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羅薩裡奧是韋拉克魯斯或者塔瓦斯科人,甚至可能是尤卡坦人。

    沒準她提起過,但也可能是我胡思亂想虛構出來的。

    或許酒吧的名字把我搞糊塗了,羅薩裡奧根本就不是韋拉克魯斯或者尤卡坦人。

    說不定她就是墨西哥城人呢。

    我覺得營造一些讓人聯想到她故鄉斜對面(權且假設她是韋拉克魯斯人,而這似乎越來越不可能)那片大地的詩意會顯得更加生氣勃勃,至少我希望如此。

    接下來就比較好發揮了。

     今天早晨,我在城裡四處遊蕩,同時思索着自己的人生。

    未來不見得絕對光明,尤其是我若繼續逃課的話。

    但真正讓我憂心忡忡的還是性啟蒙。

    我不可能一輩子都靠手淫度日吧。

    (同樣讓我憂心的還有詩歌教育,但一次隻能解決一件事情。

    )羅薩裡奧有男朋友了嗎?如果真有了男朋友,他要是嫉妒和發起狂來怎麼辦?她還很年輕,不可能結婚,但也說不準。

    我覺得她喜歡我,這點是相當清楚的。

     11月10日 我終于又看到本能現實主義者了。

    羅薩裡奧就是韋拉克魯斯人。

    他們全都給我留了通訊地址,我也把自己的地址告訴了所有的人。

    他們經常在布卡雷利街的基多咖啡店聚會,就是英克魯西亞達酒吧稍微過去點的那家,有時也在康德薩區瑪麗亞·芬特家或者科約阿坎區的畫家卡塔麗娜·奧哈拉家聚會。

    (瑪麗亞·芬特、卡塔麗娜·奧哈拉,這些名字太有刺激性了——可是會令人聯想到什麼呢?) 此後一切都來得美妙極了,不過差點以悲劇告終。

     經過是這樣的:八點鐘我就到了英克魯西亞達酒吧。

    酒吧裡擁擠不堪,那群人十分古怪、可怕。

    在一個角落還真有盲人拉着手風琴唱歌呢。

    我不停地用胳膊肘開路擠進在酒吧裡看到的第一片空地。

    羅薩裡奧沒有在那裡。

    我問吧台後面那個姑娘羅薩裡奧在哪兒,她那樣子似乎在說我問得有點輕浮又自以為是。

    可她仍然面帶微笑,仿佛并不覺得有多糟糕。

    說真的,我不知道她究竟想表達什麼意思。

    後來我又問羅薩裡奧是哪兒人,她說是韋拉克魯斯人。

    我又問她本人是哪兒的。

    這兒的,就是墨西哥城人,她說。

    你呢?我是索諾拉的牛仔,我說。

    我也納悶為什麼此話竟脫口而出。

    在真實生活中我可從來沒有去過索諾拉。

    她大笑起來,我們本來可以聊好一陣的,可她得去桌邊招待客人了。

    不過,布裡吉達就在那裡。

    我喝第二杯龍舌蘭時她走過來,問我最近過得怎麼樣。

    布裡吉達是個看上去眉頭緊蹙、表情憂郁、心煩意亂的女人。

    她跟我記憶中的樣子有些許不同,但上次我是喝醉了,這次沒有。

    布裡吉達,我說,怎麼樣啊,好久不見了。

    我試圖展現得貌似友善,甚至興高采烈。

    盡管我自己都說不上内心是否真的有那種感覺。

    布裡吉達抓住我的手貼到胸口,這個舉動吓了我一跳,我的第一反應是趕緊離開酒吧,甚至飛快地逃離,但我還是強忍住了。

     “感覺到了嗎?”她說。

     “什麼?” “我的心啊,傻瓜,你感覺不出它在跳動嗎?” 我用指尖恣意探索着那片私屬領地:布裡吉達的亞麻布上衣和她的乳房,胸罩好像太小了兜不住乳房。

    可是心跳的聲音卻杳無蹤迹。

     “我什麼也沒感覺到啊。

    ”我面帶一絲微笑說。

     “我的心,笨蛋,你難道聽不見它在跳動,難道感覺不出它在慢慢地碎掉嗎?” “對不起,我什麼都沒聽着。

    ” “你還指望用手聽到什麼啊,傻瓜,我隻是問你摸到什麼沒有。

    你不是在用手指摸索嗎?” “說真的……沒有。

    ” “你的手冷冰冰的,”布裡吉達說,“多漂亮的手指啊。

    我敢說你絕對用不着幹活。

    ” 我感覺有人在觀察、審視,目光像鑽子般紮進來。

    吧台旁邊那些可怕的醉鬼對布裡吉達最後那句話聽得饒有興緻。

    我不想正面冒犯他們,大聲說她錯了,我肯定需要打工給自己掙學費。

    這時布裡吉達抓住我的手,好像要給我看手相。

    我的興趣立刻上來,忘了潛在的旁觀者。

     “别那麼謹小慎微的,”她說,“你沒有必要跟我撒謊,我什麼都知道。

    你家裡很富有,而且嬌生慣養。

    不過你很有野心。

    而且運氣不錯。

    你會随心所欲走得很遠。

    不過,我看出了你要迷幾次路,可那完全是你自己的過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無論順利還是背運的時候,你都需要一個女孩的支持。

    我說錯了麼?” “不,太妙了,繼續說,繼續。

    ” “不能在這兒說,”布裡吉達說,“沒有理由讓這些吵吵嚷嚷的雜種聽到你的運程,這兒行嗎?” 我第一次大膽地環顧了一下周圍。

    那四五個可怕的醉鬼還在捕捉着布裡吉達的片言隻語,其中一個甚至帶着别扭的緊張感盯着我的手,好像那手是他自己的。

    我朝所有的人微笑着,不想招惹他們,隻想設法讓他們知道這跟我毫無關系。

    布裡吉達掐了一下我的手背。

    她的眼睛裡燃着熊熊烈火,好像馬上就要打一架或者淚水奪眶而出。

     “我們不能在這兒聊,跟我來吧。

    ” 我看見她沖一個女招待輕輕噓了一聲,然後朝我點點頭。

    酒吧裡人已經滿滿當當,煙霧和那個盲人的手風琴樂聲從常客們的頭頂升起。

    我看了一下鐘表。

    差不多快十二點了。

    時間在飛逝,我心想。

     我跟着她往前走去。

     我們走進一個狹長的儲藏室,裡面堆滿了裝瓶子的紙箱和清潔用品(除臭劑、笤帚、漂白粉、一把橡皮掃帚、一堆橡皮手套)。

    房間深處放着一張桌子兩把椅子。

    布裡吉達拉着我向其中一把椅子走去。

    我坐了下來。

    那是一張圓桌,桌面上布滿了溝溝槽槽和各種名字,大部分已模糊難辨。

    女招待還站着,離我還不到一寸,像個女神或者捕食鳥般警惕地觀察着四周。

    也許她在等我請她就座。

    在她的羞怯的感動下,我開口了。

    讓我驚訝的是,她直接坐到我的膝蓋上。

    這情景讓人有些不舒服,但片刻後我就恐怖地意識到,我的本能,讓我的理智和靈魂出竅的本能,乃至我最無恥的欲望,已經讓我的那家夥硬得難以掩藏了。

    布裡吉達肯定注意到我的窘态了,因為她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後要給我做口活兒。

     “什麼……”我說。

     “用嘴做,想讓我幫你嗎?” 我茫然地盯着她,但是,真相就像一個孤獨亢奮的泳者,在我無知的黑暗海洋中緩緩地迎頭前進。

    她反盯着我。

    她的眼神既堅決又柔和。

    她身上有種東西讓我覺得她與我此前認識的所有的人完全不同:她永遠(無論你人在何處,身在何境,無論正在發生什麼)都在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你。

    此刻,我想,誰也抵擋不了布裡吉達的凝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說。

     “寶貝,我是說想吸吮你的那家夥。

    ” 我沒有工夫回答,那也許是最佳的選擇了。

    布裡吉達的目光盯着我,接着她跪下,解開我的褲子……與此同時,她還用右手在我的下腹、肚子和胸脯上遊走,以很有規律的間歇性節奏抽打着我,折騰得我遍體傷痕。

    這種痛苦或許有助于我體驗到更微妙的快感,同時又抑制住高潮的到來。

    布裡吉達頻頻把目光從正在幹的活上升起來,不肯放下我的那家夥,然後探索着我的眼睛。

    後來我索性閉上雙眼,随意默誦着《吸血鬼》裡的句子。

    當我回憶這次意外插曲時,發現自己背誦的壓根就不是《吸血鬼》裡的句子,而是一種毫不神聖的混合品,包括出處各異的詩歌、叔叔的教誨、童年時的記憶、青春期所摯愛的女演員們的臉蛋(例如安格麗卡·瑪麗亞臉龐的黑白影像),那完全是一場由連續畫面形成的龍卷風。

    起初,我還想躲避她的抽打,意識到自己的努力純屬徒勞後,我把手伸向她的頭發(染成一種明亮的栗色,據我觀察并不潔淨)和耳朵,那兩隻耳朵有些小,肉乎乎的,但卻僵硬得有點不自然,好像根本就不是血與肉做的,完全是軟骨和塑料合成,甚至連這種材料都不是:差不多像鍛過的金屬,用于制作耳朵上挂着的那兩枚巨大假銀環的材料。

     接近尾聲時,為了抑制住不要叫喊出來,我擡起拳頭朝沿着儲藏室牆壁悄悄爬行的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揮舞着,這時門忽然開了(靜悄悄地),有個女招待露了下腦袋,唇間發出一聲簡短的警告: “當心!” 布裡吉達立刻打住嘴裡的活。

    她站起來,眼神極其痛苦地盯着我,然後抓住夾克拽着我向我一直沒注意到的一扇門走去。

     “再見了,寶貝。

    ”她把我推出那道門時說,喉音比平常濃重了許多。

     我恍惚中發現自己來到酒吧的衛生間,那是一個陰暗的長方形空間。

    我踉跄了幾步,對這場突如其來的事件還一頭霧水。

    聞到一股消過毒的味道,地闆濕漉漉的,個别地方還被沖洗過。

    燈光暗淡到幾乎沒有。

    在兩個破裂的池槽之間,我看到一面鏡子,我左顧右盼地瞧了瞧自己。

    水銀鏡裡出現了一條人影,頓時吓得我毛骨悚然。

    我小心避開地上的一攤水,不敢出聲,這時才注意到那水是從一個格子間裡流出來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再次回過頭望着鏡子。

    鏡子照出一個黑紅色的細長人臉,胡子上沾滿汗水。

    我往後一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還有人在格子間裡。

    我聽到他的咕哝聲,好像在咒罵。

    我想可能是個熟客。

    這時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詩人加西亞·馬德羅。

    ” 我看見便池旁有兩個人影。

    他們籠罩在一團煙霧中。

    兩個同性戀,我想。

    兩個同性戀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 “詩人加西亞·馬德羅,靠過來點,夥計。

    ” 盡管邏輯和謹慎催促我快點找到門口,然後毫不遲疑地離開酒吧,我還是朝煙霧的方向走了兩步。

    兩雙明晃晃的眼睛正盯着我,像狂風中豺狼的眼睛(承蒙詩歌的惠允:我還從未見過狼,但見過狂風,而且風其實不會随着罩住兩個陌生人的煙霧移動)。

    我聽到他們發出大笑。

    哈哈哈哈。

    有股杜松子酒的味道。

    我這才放松了。

     “詩人加西亞·馬德羅,你的家夥還亮在外面呢。

    ” “什麼?” “哈哈哈。

    ” “你的家夥……它還亮在外面。

    ” 我摸了摸褲子拉鍊。

    還果真如此。

    我一下子羞愧難當,還真給忘了塞回去。

    我臉色漲得通紅,心想罵他們操自個玩兒去,但最後還是忍住了,收拾好褲子,朝他們邁近一步。

    他們的模樣看着挺熟悉,我試圖穿透表面的黑暗破譯出那兩張臉上的密碼,但沒成功。

     接着,先是一隻手,然後又是一條胳膊,從缭繞在他們周圍的煙霧團中露出來。

    那隻手遞給我一根大麻煙把兒。

     “我不吸煙。

    ”我說。

     “這是大麻,詩人加西亞·馬德羅。

    阿卡普爾科極品。

    ” 我搖搖腦袋。

     “不喜歡。

    ”我說。

     隔壁房間傳來的一陣吵嚷聲讓我吃了一驚。

    有人擡高嗓門。

    男人的聲音。

    這時又聽到尖叫。

    女人的聲音。

    布裡吉達。

    我敢肯定是酒吧老闆在揍她。

    我想過去保護她,可事實上我對布裡吉達還沒那麼一往情深(其實我壓根就不在乎她)。

    正當我回頭朝門口走去時,那兩個陌生人的手一把抓住我。

    這時我才看清他們的臉從煙霧中露出來。

    居然是烏裡塞斯·利馬和阿圖羅·貝拉諾。

     我釋然地出了口氣,幾乎要爆發出歡呼。

    我說我已經找了他們好幾天。

    我又想過去幫幫那個喊叫的女人,可他們攔住我。

     “别自找麻煩,那兩個人經常這樣幹。

    ”貝拉諾說。

     “誰啊?” “女招待和她的老闆。

    ” “可老闆在揍那女人啊。

    ”我說。

    這會兒抽打聲來得更響亮了。

    “我們可不能讓他揍人呀。

    ” “噢,加西亞·馬德羅,不愧是個詩人。

    ”烏裡塞斯·利馬說。

     “你說的沒錯,我們‘不能’讓他揍人,”貝拉諾說,“可事情并不總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樣。

    相信我。

    ” 他們顯然對酒吧的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我還想問幾件事,可不想顯得過于輕率。

     我從衛生間走出來,酒吧裡的燈光猛然間刺疼了我的眼睛。

    每個人說話時都聲嘶力竭。

    有人在和着那個盲人的樂曲跳舞,那是波萊羅風格的歌曲,或者在我聽來像是波萊羅曲子的東西,那首歌曲在詠歎一場絕望的愛情,一場時間永遠不能治愈的愛情,仿佛在訴說,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感覺更加屈辱、更加傷心、更加可怕。

    利馬和貝拉諾各帶了三本書,他們的模樣看上去跟我一樣是學生。

    我們離開酒吧前并肩走到吧台附近,要了三杯龍舌蘭一飲而盡,然後走到大街上,放聲大笑。

    要離開酒吧時,我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徒勞地希望看到布裡吉達出現在通往儲藏室的路上,但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烏裡塞斯·利馬帶的書是:米歇爾·布爾特奧、馬修·梅薩吉爾、讓·雅克·法索特、讓·雅克·尼古恩·贊特、格耶爾·伯特-拉姆-索特熱諾以及電子運動派詩人——我們的法國同行(我認為)等合著的《裙邊電子宣言》[Manifesteélectriqueauxpaupièresdejupes,1971年在巴黎出版,由上述詩人、導演、作曲家等合著,是當時前衛詩歌運動的标志性作品。

    ],還有米歇爾·布爾特奧的《絲緞般的血》[Sangdesatin,1973年出版。

    ]、馬修·梅薩吉爾的《夏日北方的朦胧誕生》[Nordd'éténa.treopaque,1972年出版。

    ]。

    阿圖羅·貝拉諾帶的書是阿蘭·儒弗瓦[阿蘭·儒弗瓦(AlainJouffroy,1928—?),法國詩人、作家與藝術批評家。

    與布勒東(AndréBreton)同屬于超現實主義藝術群體。

    ]的《完美的犯罪》[LeParfaitcriminel,1971年出版。

    ]、蘇菲·波多爾斯基的《一切都可被允許的國家》[蘇菲·波多爾斯基(SophiePodolski,1953—1974),比利時女詩人、藝術家。

    《一切都可被允許的國家》(Lepaysoùtoutestpermis,1979年出版。

    )是她惟一被出版的作品,全書用藝術字體手寫而成。

    ]、雷蒙·格諾[雷蒙·格諾(RaymondQueneau,1903—1976),法國詩人、小說家和出版家,後現代主義先驅。

    他是法國實驗型文學團體“OULIPO”的發起人之一,他将數學的組合形式運用到文學創作中,發明了一種組合算法,借助于可能性,可以從句子的有限集合中創作出百萬首詩歌。

    ]的《百萬億首詩》[Centmillemilliardsdepoèmes,1961年出版。

    ]。

    (雷蒙·格諾的書是複印本,被折得皺皺巴巴,翻得破舊不堪,看上去簡直像朵吓人的紙花,花瓣向四面八方散開。

    ) 後來我們又碰見埃内斯托·桑·埃皮法尼奧,他也帶了三本書。

    我求他讓我記一下書名,這幾本書是布賴恩·帕特[布賴恩·帕特(BrianPatten,1946—??),英國詩人,出生于利物浦。

    十五歲就辍學,後為一份地區報寫流行音樂專欄。

    他與利物浦詩人羅傑·麥高夫(RogerMcGough)以及艾德裡安·亨利(AdrianHenri)組成了利物浦三人組,1967年他們共同出版的詩集《默西之聲》(TheMerseySound)在當時非常暢銷。

    ]的《小約翰尼的忏悔》[LittleJohnny'sConfession,1968年出版。

    ]、安德烈·亨利的《今夜正午》[TonightatNoon,1968年出版,《今夜正午》是安德烈·亨利最著名的詩作,以日夜颠倒的時段,讓不可能發生的事都發生,反諷殘酷的現實。

    ]、斯派克·霍金斯[斯派克·霍金斯(SpikeHawkins,1943—?),英國詩人,屬于利物浦詩人群體。

    ]的《失蹤的消防隊》[TheLostFireBrigade,1968年出版。

    ]。

     11月11日 烏裡塞斯·利馬住在起義者大道附近的埃納華克街一幢樓的頂屋,那裡空間促狹,隻有十英尺長、八英尺寬,四處堆滿了書籍。

    透過那扇小得像舷窗般的獨窗,可以望見鄰居的屋頂,照烏裡塞斯·利馬的說法,那裡還在舉行着人類的犧牲儀式,這是借用蒙西瓦伊斯的說法。

    房間地闆上隻有一張薄床墊,白天或有客來訪時就卷起來當沙發用。

    還有一張小桌,整個桌面被一台打字機占據,另外還有一把單人椅。

    顯然,客人隻能席地而坐,甚至站着。

    今天我們共有五個人:利馬、貝拉諾、拉斐爾·巴裡奧斯和哈辛托·雷克納。

    貝拉諾占了那把椅子,巴裡奧斯和雷克納占了那張床墊。

    利馬始終站着(有時在房間走動),我坐在地闆上。

     我們不停地談論詩歌。

    誰也沒有讀過我的詩,但大家依然把我當自己人看。

    同志情誼顯得那麼親密和不可思議! 大約九點鐘,費裡佩·穆勒來了,他今年十九歲,我來之前他是這個圈子裡最年輕的。

    後來我們傾巢出動上一家中國餐館去吃飯,飯後邊走邊聊文學,聊到淩晨三點鐘。

    我們有個共識,那就是墨西哥詩歌到了非變革不可的地步了。

    我們不能長此(以我之見)以往,困陷在帕斯和聶魯達的統治之間,換句話說夾在一塊岩石和硬地之間。

     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問他們上哪兒可以買到那幾本書,答案沒有絲毫意外:全是從索娜羅莎街上的弗朗西薩書店,以及波蘭科區奧拉西奧大街旁那條馬爾蒂内斯大街上的波德萊爾書店偷來的。

    我又請教作者的生平(某個本能現實主義者讀的書會很快在這個圈子的其他成員中傳閱),他們逐一向我介紹了電子運動派、雷蒙·格諾、蘇菲·波多爾斯基和阿蘭·儒弗瓦的生平和作品。

     費裡佩·穆勒問我懂不懂法文。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微不耐煩。

    我告訴他借助辭典完全可以對付。

    後來我又問了他,你能說法語嗎,夥計?他說不會。

     11月12日 在基多咖啡店碰到哈辛托·雷克納、拉斐爾·巴裡奧斯和潘喬·羅德裡格斯。

    大約九點時我看到他們進來了,就打手勢叫他們到我這張桌子來。

    我已經在那裡看書、寫東西,打發掉了三個小時的美好時光。

    他們介紹我認識潘喬·羅德裡格斯。

    他的個頭跟巴裡奧斯一樣矮,長着一張十二歲孩子的臉蛋,盡管實際上已經二十二歲了。

    我們彼此欣賞幾乎是必然的了。

    潘喬總是說個不停。

    因為他的介紹我得知,貝拉諾和穆勒沒有來之前(他們是皮諾切特政變[ThePinochetcoup,指智利軍事獨裁者奧古斯托·皮諾切特(AugustoJoséRamónPinochetUgarte,1915—2006)于1973年時在美國的支持下通過流血政變,推翻了民選總統阿連德建立軍政府。

    任期内進行了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但是同時殘酷打擊異己。

    ]後才到墨西哥城的,所以不是這個圈子的創始成員),烏裡塞斯·利馬出版過一份雜志,發過瑪麗亞·芬特、安格麗卡·芬特、勞拉·達米安、巴裡奧斯、桑·埃皮法尼奧、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叫馬塞羅·羅伯斯的家夥、羅德裡格斯兄弟潘喬和莫克特蘇馬的詩。

    據潘喬說,他本人是兩個最好的墨西哥青年詩人之一,另一個就是烏裡塞斯·利馬,潘喬說利馬是他最好的朋友。

    那份雜志(總共出了兩期,都是1974年發行的)名叫《李·哈維·奧斯瓦爾德》[LeeHarveyOswald,原是被認為是美國總統肯尼迪(JohnF.Kennedy)遇刺案主兇的名字。

    ],錢全是利馬出的。

    雷克納(他當時還不屬于這個圈子)和巴裡奧斯都說,本能現實主義者就是這樣起家的。

    潘喬認為恰恰相反。

    照他的說法,雜志繼續辦下去就好了。

    正要起飛時卻收起了翅膀,他說,那時人們剛剛要開始認識我們了。

    什麼樣的人們?當然是别的詩人、搞文學的學生、每周參加墨西哥城像鮮花般盛開的數百個作家班的寫詩的女孩了。

    巴裡奧斯和雷克納在雜志問題上産生分歧,不過在回憶時都帶着傷感的懷念之情。

     “有那麼多的女詩人嗎?” “隻有傻子才管她們叫女詩人呢。

    ”潘喬說。

     “這是你給她們封的詩人頭銜。

    ”巴裡奧斯說。

     “可是有那麼多人嗎?” “在墨西哥曆史上可謂空前了,”潘喬說,“扔一塊石頭都能砸中一個在寫自己那點小生活的女孩。

    ” “利馬怎麼可能一個人出資辦那份雜志呢?”我問。

     我想這會兒别在詩人問題上過于固執是明智的。

     “噢,詩人加西亞·馬德羅,烏裡塞斯·利馬可是那種為詩歌獻出一切的人。

    ”巴裡奧斯帶着夢幻般的神色說。

     後來我們又談起雜志的名稱,我覺得取得非常精彩。

     “不知道我理解對了沒有。

    照利馬說,詩人們都應該像李·哈維·奧斯瓦爾德那樣。

    是這個意思嗎?” “差不多吧,”潘喬說,“我建議他應該叫《混蛋胡安娜修女》,聽上去墨西哥味要更足些,可我們的這位朋友,隻要跟外國佬沾點邊就會讓他神魂颠倒。

    ” “烏裡塞斯以為有一家出版社跟它同名,其實他搞錯了,等明白過來後決定還是用這個名字。

    ”巴裡奧斯說。

     “哪家出版社啊?” “巴黎的P.J.奧斯瓦爾德,這個社出過一本馬修·梅薩吉爾的書。

    ” “傻瓜烏裡塞斯以為那家法國出版社是根據那個刺客取的名字。

    可那是P.J.奧斯瓦爾德,不是L.H.奧斯瓦爾德,有一天,他醒悟過來了,還是決定用原來的名字。

    ” “那個法國佬的名字肯定是皮埃爾-雅克。

    ”雷克納說。

     “沒準是保羅-讓·奧斯瓦爾德呢。

    ” “他家裡很有錢嗎?”我問。

     “沒有,烏裡塞斯家裡沒有錢,”雷克納說,“其實,他惟一的家就是母親,是吧?至少我沒有聽說過還有别的人。

    ” “我認識他全家,”潘喬說,“我認識烏裡塞斯·利馬比你們誰都早,比貝拉諾還要早,他母親就是他惟一的家。

    他一貧如洗,我向你們打包票。

    ” “他怎麼出資來辦那份雜志呢?” “賣大麻啊。

    ”潘喬說。

    另外兩個人默不作聲,但也沒有否認。

     “我不信。

    ”我說。

     “真的,錢就是這麼換來的。

    ” “混蛋。

    ” “他親自去阿卡普爾科弄來,然後再送給墨西哥城的客戶。

    ” “閉嘴,潘喬。

    ”巴裡奧斯說。

     “我幹嗎要閉嘴?那家夥難道不是他媽的本能現實主義者嗎?我幹嗎要閉嘴啊?” 11月13日 今天一整天我都跟着利馬和貝拉諾。

    我們先是徒步行走,然後又乘地鐵、公交、出租車,接着繼續步行,我們自始至終不停地說啊說。

    有時他倆走進某幢大樓,我就在外面候着。

    我問他們去幹嗎了,他們說在作一項調查。

    可我覺得他們在送大麻。

    我一路上給他們朗讀自己剛寫的詩,那是其中的十一二首。

    我想他們會喜歡。

     11月14日 今天我和潘喬·羅德裡格斯上芬特姐妹家了。

     潘喬出現并邀請我跟他一塊兒去芬特家時,我已經在基多咖啡店裡待了四個小時,喝掉三杯咖啡,對讀書和寫東西已了無興趣。

    聽到邀請後我簡直要跳起來。

     芬特家住在康德薩區科裡馬大街上一幢漂亮的二層樓房裡,樓前屋後都帶着小院。

    前院乏善可陳,隻有幾棵小矮樹和稀稀拉拉的青草。

    不過,後院可就截然不同了,樹木高大粗壯,巨樹的葉子蔥綠烏亮,還有一個貼着瓷磚的水塘,但絕對稱不上是噴泉(裡面沒有活魚,卻有一艘電池制動的潛艇,那是小弟弟胡吉托·芬特的私産),還有一幢小房子,與大房子完全分離開來。

    這幢小房子一度可能用做馬車庫或馬廄,現在是芬特姐妹住的地方。

    還沒到那兒時,潘喬就先介紹開了: “安格麗卡的父親有些瘋狂。

    如果你看見有什麼離譜之處的話,千萬别擔驚受怕,我怎麼應付你學着就是了,裝作什麼事兒也沒有。

    如果他要挑事兒,你也别擔心。

    我們會拿下他。

    ” “拿下他?”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我們倆?在人自個兒家?” “他老婆會感激不盡的。

    這家夥可不好對付着呢。

    前兩年還在精神病院待過。

    不過千萬别把這些又說給芬特姐妹聽。

    你非要說,别說是從我這兒聽來的。

    ” “看來他是瘋子了。

    ”我說。

     “不僅瘋子還窮光蛋呢。

    最近他們才有了兩部小車,雇了三個用人,他們家經常舉辦大型派對。

    可是,不知怎麼,他揍了一個難纏的窮鬼,而且輸了。

    現在他又落魄潦倒了。

    ” “不過要維持這麼一幢樓肯定是很花錢的。

    ” “這是他們自己的房子。

    他們全部的家當就剩這個了。

    ” “芬特先生瘋之前是幹嗎的?”我說。

     “建築師,可并不怎麼出色。

    兩期《李·哈維·奧斯瓦爾德》就是他設計的。

    ” “不賴嘛。

    ” 我們按過門鈴後一個留着小胡子、神色癫狂的秃頂男子出來開門。

     “這就是安格麗卡的父親。

    ”潘喬輕聲向我咕哝說。

     “猜得出。

    ”我說。

     他大步走到門口,帶着極其厭惡的表情死死盯着我們。

    我慶幸人在栅欄的外側。

    他猶豫了片刻,好像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才打開門,然後沖了過來。

    我往後一跳,但巴勃羅張開雙臂熱烈地向我們打招呼。

    接着又站住,伸出一隻顫顫悠悠的手,然後放我們過去。

    潘喬歡快地繞過大房子走到後院,我跟在他後面。

    芬特先生回到屋裡自言自語。

    我們踏入前後花園之間那條滿是鮮花的露天通道時,潘喬說可憐的芬特先生焦躁不安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的女兒安格麗卡: “瑪麗亞已經不是處女了,”潘喬說,“但安格麗卡還沒有失貞,她倒是挺想的,老頭子清楚得很,這簡直快要把他給逼瘋了。

    ” “他怎麼知道的?” “我猜是父性的神秘本能吧。

    總之,他整天都在苦思冥想将會是哪個婊子養的摧殘掉他女兒這朵花,這對一個男人來說簡直太煎熬了。

    說句心裡話,我能理解他,假如換了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 “可是他腦子裡已經有人選或者說他懷疑誰都有可能嗎?” “他當然誰都懷疑了,不過有那麼兩三個人是不參加這場角逐的:同性戀和她姐姐。

    老頭子可不是傻瓜。

    ” 這毫無意義。

     “去年安格麗卡獲了個勞拉·達米安詩歌獎,你知道,當時她年僅十六歲。

    ”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獎。

    據潘喬後來告訴我,勞拉·達米安是個女詩人,死于1972年,還不到二十歲,父母為了紀念她就設了這個獎。

    潘喬還說,這個獎在“真正的精英”中聲譽極高。

    我瞥了他一眼,好像質問他是哪路白癡,但潘喬沒有覺察出來。

    他好像在等什麼人。

    後來他擡眼朝上望去,我感覺二樓某扇窗戶的窗簾動了動。

    也許那不過是微風在輕拂,可我覺得仿佛有人看着我穿過芬特姐妹小房子的門檻。

     家裡隻有瑪麗亞一個人。

     瑪麗亞顯得高挑、黝黑,留着一頭直直的黑發,鼻子高挺(絕對高挺),雙唇細薄。

    她看上去人挺不錯,不過不難看出一旦她發起脾氣來就會沒完沒了。

    我們看到她站在屋子中間,時而練習舞步,時而讀胡安娜修女的作品,同時又聽着比莉·郝樂黛的唱片,心不在焉地描着水彩畫,畫上兩個女人緊握着手站在火山腳邊,周圍泥石流彌漫。

    瑪麗亞起先對我們頗為冷淡,好像潘喬的出現讓她非常不悅,她隻是看在妹妹的分上遷就着潘喬,說句公道話,後院這幢小房子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屬于她們姐妹倆。

    她甚至都不拿正眼瞧我。

     好像還嫌事情不夠糟糕,我還裝模作樣對胡安娜的詩發表了一番陳詞濫調的評論,這進一步加劇了她對我排斥的偏見(拙劣地提到幾行著名的詩句:“誤入歧途的男人會懲罰/一個原本毫無瑕疵的女人/顯然你是在抨擊自己的過錯”),當我試圖再次吟誦如下詩句時把事情搞得更糟了:“請停一停,這稍縱即逝的美好幻影/我贊美這令人銷魂的幻景/我情願為之幸福地死去的幻象/我情願為之痛苦地活着的憧憬。

    ” 瞬間我們三個人陷入提心吊膽或者沉悶的默然之中,瑪麗亞·芬特甚至都不看看我和潘喬,但我偶爾看一眼她和水彩畫(或者說得準确些是偷着瞧一眼她和水彩畫)。

    潘喬·羅德裡格斯好像對瑪麗亞或她父親的敵意完全無動于衷,專心地浏覽着屋裡的書籍,嘴裡還哼着歌,據我聽來這首歌與比莉·郝樂黛正在唱的那首歌毫無關聯,安格麗卡出現後僵局才算打破,這時我才明白了潘喬的心思(他也是想摘掉安格麗卡這朵鮮花的男人之一),我對芬特先生的苦衷若有所悟,不過說實話,對我來說貞操這東西沒什麼大不了。

    (畢竟我自己還是個處子,如果把布裡吉達的口交也算做一種采花行徑的話,那我可就不“處”了。

    可是,那能算是跟女人做愛了嗎?如果我同時也舔了她的陰部,能說我們事實上做了愛嗎?為了不再守身如玉,如果一個男人把他那玩意兒插進一個女人的陰道而不是她的嘴巴、屁股或者腋窩,才算真正做了愛嗎?要說真正做了愛,非得射了精才算數嗎?所有這些東西理論起來真是太複雜了。

    ) 但是,我剛才說了,安格麗卡來了,從她對待潘喬的态度判斷,顯然(至少在我看來)他跟這位折桂詩人有羅曼蒂克的迹象。

    他把我介紹完畢後就再次把我冷落在那裡了。

     潘喬和安格麗卡豎起一道屏風把房間劃成兩半,然後兩個人就坐床上了,我聽到他們開始竊竊私語。

     我走到瑪麗亞跟前,恭維水彩畫如何之好。

    她連頭都沒有擡。

    我又試了另一個策略:我談起本能現實主義和烏裡塞斯·利馬和阿圖羅·貝拉諾。

    我還把眼前那幅水彩畫當做一幅本能現實主義的作品分析了一番(屏風那邊的竊竊私語讓我越來越緊張,到了心驚肉跳的地步)。

    瑪麗亞·芬特終于看着我笑了: “我才不屑于那些本能現實主義者呢。

    ” “可我想你大概也屬于這夥的成員吧。

    我是說這個流派。

    ” “你在開玩笑吧?如果他們别取這麼個惡心的名字我沒準會加入這個團體……我是一個素食主義者。

    跟内髒之類的本能之物沾邊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惡心。

    ” “那你願意管它叫什麼呢?” “哦,我不知道。

    也許會叫墨西哥超現實主義派吧。

    ” “我想庫埃納瓦卡已經有一個叫墨西哥超現實主義派的團體了。

    我們正努力在全拉丁美洲範圍發起一場運動。

    ” “在拉丁美洲範圍?拜托!” “嗯,這是我們的長圖遠謀,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

    ” “你是誰呢?” “我是利馬和貝拉諾的朋友。

    ” “我怎麼從沒見過你啊?” “我是不久前才認識他們的……” “你是阿拉莫詩歌班上的那孩子嗎?” 我的臉色紅起來,可我搞不清楚究竟為什麼要臉紅。

    我承認是在詩歌班上認識的。

     “這麼說來庫埃納瓦卡已經有墨西哥超現實主義派了,”瑪麗亞若有所思地說,“也許我應該去庫埃納瓦卡生活。

    ” “我在《至上報》看過報道。

    那是些搞繪畫的老人們的組織。

    我想是群旅行家吧。

    ” “莉奧諾拉·卡林頓就住在庫埃納瓦卡,”瑪麗亞說,“你不想談談她嗎?” “嗯,不想。

    ”我說。

    我還不知道莉奧諾拉·卡林頓是誰呢。

     這時我們聽到了呻吟聲。

    我立刻斷定那不是愉悅的而是痛苦的呻吟。

    這時我忽然想起過了好一陣子才聽到屏風背後傳來響動。

     “沒事兒吧,安格麗卡?”瑪麗亞說。

     “我挺好的。

    去散會兒步吧,帶上那個家夥跟你一起去吧。

    ”安格麗卡·芬特用悶聲悶氣的聲音回答說。

     瑪麗亞懊惱和不耐煩地把畫筆朝地闆上一擲。

    我從地闆磚上的墨迹判斷妹妹懇求擁有點小小隐私的要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跟我來。

    ” 我跟着她來到後院一個隐蔽的角落,一面藤蔓覆蓋的高牆旁邊擺着一張桌子和五把金屬椅子。

     “你覺得他們會……”我說完立刻就對自己的好奇感到後悔了,我本來還指望她也有這份心思呢。

    幸運的是,瑪麗亞氣憤得沒有太留心我的話。

     我們誰也不吭聲地坐了會兒。

    瑪麗亞輕輕地敲擊着桌子,我好幾次把腿跷起又放下,很投入地忙着研究院子裡的花花草草。

     “行了,你還在等什麼啊?給我讀幾首你的詩。

    ”她說。

     我讀啊讀,最後讀得一條腿都麻了。

    讀完後我怯生生地問她喜不喜歡。

    後來瑪麗亞請我上大屋子裡去喝咖啡。

     我們看到她父母正在廚房做飯。

    他們似乎還挺開心。

    瑪麗亞介紹了我。

    她父親的表情沒剛才那麼癫狂了。

    他其實對我挺好的,問我學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