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人不許掉眼淚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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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偏遠,沒有收音機信号,随身聽的收音機功能基本作廢,看來隻能聽磁帶。

    阿明剪開自己最好的衣服縫了個裝随身聽的口袋,然後抱着這隻從天而降的寶貝,徒步去小鎮。

     懷裡抱着寶貝,腳下縮地成寸,不一會兒就到了。

     正逢小鎮趕集。

     佤邦趕集的方式和老家一樣,每隔五天,山民從四面八方彙集到這裡交易。

     交易的物品繁雜,各種山毛野菜,各種低廉的生活用品,水果、蔬菜以及獵人捕獲的獵物。

     以前每逢趕集,阿明都會去看看獵人捕獲的各種野生動物,有麂子、穿山甲、野雞、蛇、猴子、鹦鹉,還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動物,但這次,他在集市裡尋找的是那個賣錄音機磁帶的湖南人。

     那個湖南人曾攆過阿明。

     他的攤位上有個大喇叭,放的是震耳欲聾的各種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動不動地聽了幾個小時,湖南人吼他:不買就走遠點兒,有點兒出息,别跑到我這裡白聽。

     阿明賠笑:讓我再聽一會兒吧,你又不會損失什麼東西。

     湖南人走出來,拤着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個趔趄。

     阿明不怪他,背井離鄉到此地的人,有幾個真的過得舒心如意? 今時不同往日。

     阿明蹲在地攤前選了一堆磁帶,大陸校園民謠、台灣金歌勁曲、香港寶麗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活到18歲,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這份喜悅,擡頭沖湖南人傻笑。

     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送了他一副國産耳機。

     自從有了随身聽,阿明的生活不一樣了。

     每天回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聽歌,随身聽藏在枕頭下面,揭開一層雨布,再揭開一層塑料布,随身聽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裡,擦拭得锃亮。

     亟亟地插上耳機,音樂流淌的瞬間,全身的血液砰的一聲加速,呼吸都停頓上幾秒,太舒服了,工棚幾乎變成了宮殿。

     工棚是剛來時搭建的,山裡砍來的野竹子砸扁後拿鐵絲和釘子固定,這就是牆壁了,上面搭石棉瓦當屋頂。

     竹子牆壁多縫隙,夏天穿堂風習習,倒也涼快,隻不過風穿得過來,蚊子也穿得過來。

    緬甸的蚊子大得能吃人,天天咬得人氣急敗壞卻又束手無策。

    人不能靜,一靜,蚊子就落上來,睡覺時也必須不停翻身,這裡的蚊子作息很怪,白天晚上都不睡覺,作死地吸血。

     阿明聽磁帶時很靜,音樂一響,他就忘記了身上的癢痛。

     他耳朵裡插着耳機,腿上插滿蚊子的尖嘴,兩種不同的尖銳,輕輕針刺着他18歲的人生。

     歌曲太多情,阿明開始失眠。

     午夜他捧着随身聽站在竹窗前,極目所望,蒼茫漆黑的森林,無邊無際。

     心情跟着耳中的歌詞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雖然沒上過學、沒讀過書、沒談過戀愛、沒交過好友,但别人該有的情緒情感他都有,且隻多不少。

     不知為何,一種無助感在黑夜裡慢慢放大,讓人想要放聲痛哭。

     他品味着随身聽裡凄苦的歌詞,想想自己的當下,他拿在錄像裡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較,一個被發配到采石場搬運巨石,鞭痕累累,一個被桎梏在熱帶雨林裡,從日出幹到日落,曬得跟非洲雞一樣。

     就這麼和泥、搬磚、切鋼筋過一輩子嗎? 一輩子就隻能這樣了嗎? 那些能把聲音烙在磁帶上的歌手,他們都是怎麼活的? 多麼美妙,把唱歌當工作,靠唱歌養活自己。

     我要怎樣去做,才能像他們一樣,一輩子靠唱歌去生活? 工友們都已入睡,酸臭的體味陣陣,酣睡聲中夾雜着蚊子的嗡嗡聲。

     一種夾雜着憤怒的動力在阿明心底翻滾。

     他翻出磁帶裡面的歌詞,咬牙切齒地對照着随身聽裡的歌聲一字一句學習認字。

    沒有課本和老師,磁帶裡的歌者就是課本和老師,石子劃在竹子牆壁上,這就是紙和筆。

     下一個雨季來臨時,整整一面牆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劃成白,經過無數次的書寫強記,阿明已經可以不用聽随身聽就能把歌詞讀出來了,幾十盤磁帶,幾百首歌詞,他讀寫無礙。

     工友們漠然看着他的自習,該打牌的打牌,該賭博的賭博,該睡覺的睡覺,沒人發表什麼意見,像一片随風搖擺的植物在看一隻叢林中覓食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