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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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成風,并非隻是“前朝”的“繪影”,也是“如今”的白描,從這一點上來說,《金瓶梅》也是一部“膽大妄為”的“政治小說”,有的論家從這一點上格外肯定《金瓶梅》的價值。

    不過,我以為通觀全書,這一因素終究還隻能算是《金瓶梅》這棵大樹上的一個枝丫,就“全樹”而言,市井生活與食色之事,畢竟還是主要的枝葉,并且參差披拂,蔥郁蓊翳。

     回過頭來,我還是要強調《金瓶梅》那令人驚異的文本,為什麼在那個理想暗淡、政治腐敗、特務橫行、法制虛設、拜金如狂、人欲橫流、道德淪喪、人際疏離、炎涼成俗、背叛成風、雅萎俗漲、寡廉鮮恥、萬物标價、無不可售的人文環境裡,此書的作者不是采取拍案而起、義憤填膺、“替天行道”、“複歸正宗”等叙述調式,更不是以理想主義、浪漫情懷、升華哲思、魔幻寓言的叙述方略,而是用一種幾乎是徹底冷靜的“無是無非”的純粹作“壁上觀”的松弛而随意的筆觸,來娓娓地展現一幕幕的人間黑暗和世态奇觀此書的作者究竟是誰學術界衆說紛纭而尚難歸一。

    或許此書的成書過程中确有多人多手參與,從其“拟話本”的風格上看,可能也是當時茶肆酒樓說書人的一個時髦的“保留節目”,衆多的參與創作者可能都在其故事裡加進了一些“訓誡”。

    但那些牽強附會的生硬“訓誡”完全不能融合于故事與人物,隻是一些“套話”,乃至于顯得“累贅”多餘。

    為什麼經過“蘭陵笑笑生”歸總刻印,仍不見“起色”這究竟是因為所有參與創作者都缺乏“思想高度”,還是因為,就小說創作的内在規律而言,像《紅樓夢》那樣充滿叙述焦慮,洋溢着理想光芒與浪漫情懷固然是一種很好的叙述方式,而《金瓶梅》式的“冷叙述”,并且是達到七穿八達、玲珑剔透、生猛鮮活、濃滋厚味的“純客觀叙述”,也是一種在美學上可能具有相當價值的叙述方略呢 我們可能更樂于公開地表達對《紅樓夢》的激賞,而吝于表達閱讀《金瓶梅》時所獲得的審美愉悅,這可能與我們所處的時代和大人文環境有關。

    其實,抛開其他方面不論,《金瓶梅》在駕馭人物對話的語言功力上,往往是居《紅樓夢》之上的。

    我們所津津樂道的“紅語”,如“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千裡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不當家花花的”,“打旋磨兒”、“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等等,都在《金瓶梅》裡娴熟而精當地運用過的。

    《紅樓夢》在20世紀後半葉的中國内地,已經獲得了可以說是幾無異議的至高評價,但是《金瓶梅》卻直到20世紀末,才終于能被一般成年讀者正常閱讀,學界也才有可能更加開放地進行研究。

    我這裡便對學界,當然也兼及一般的讀者,提出這樣一個課題,就是請回答,當一個時代裡的一個作家,他實在無法升華出理想與哲思時,他便使用《金瓶梅》式的文本,精微而生動地描摹出他所熟悉的人間景象和生命現象,在語言造詣上更達到出神入化的鮮活程度,我們是應當容忍他呢,還是一定要嚴厲地禁止他,乃至恨不能将他的著作“扼殺在搖籃中” 當然,《紅樓夢》是一部不僅屬于我們民族,更屬于全人類的文學瑰寶。

    那麼,比《紅樓夢》早二百年左右出世的《金瓶梅》呢我以為也是一部不僅屬于我們民族,也更屬于全人類的文學巨著。

    而且,在未來的日子裡,我們有可能更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尤其是,有可能悟出其文本構成的深層機制,以及時代與文學、環境與作家間互制互動的某種複雜而可尋的規律,從而由衷地發出理解與諒解的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