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班主任》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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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畢竟是我第一篇根據自己的真實感受,寫出自己真實認知的作品,我并因此成名,為世人所知。

     《班主任》發表後,讀者反響強烈,看到這篇作品的人紛紛給我來信,尤其是當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改編成廣播劇播出後,影響就更大了。

    北京一些來往密切的業餘作者,也都紛紛給予鼓勵,我所任職的出版社的同人們也都為我高興。

    大家在一起,興高采烈地創辦了《十月》(開頭還不叫刊物,叫叢書,實際就是大型文學刊物)。

    我趁熱打鐵,在《十月》創刊号上發表了《愛情的位置》,電台也馬上就廣播了。

    我又在複刊不久的《中國青年》上發表了《醒來吧,弟弟》,電台又予廣播。

    這些作品雖然“思想大于形象”,但也有讀者向我表示,他們在閱讀中感受到一種審美愉悅。

    如有個工廠的工人,打聽到我家地址,找上門來,他手裡拿着一本發表《班主任》的雜志,遞給我看。

    他在那小說的很多文句下劃了線、加了圈,他說那些地方讓他感到很生動,比如小說裡寫到工人下班後,夜晚聚到電線杆底下打撲克,他就覺得那細節“像條活魚,看着過瘾”。

    當時文學界一些影響很大的人物,像張光年不消說了,正是他拍闆發出了《班主任》這篇作品,此外像馮牧、陳荒煤、嚴文井、朱寨等,都很快站出來支持。

    但反對的意見也頗強烈,有人寫匿名信,不是寫給我和編輯部,而是寫給“有關部門”,指斥《班主任》等“傷痕文學”作品是“解凍文學”(這在當時不是個好谥号,因為蘇聯作家愛侖堡曾發表過一部叫《解凍》的長篇小說,被認為是配合赫魯曉夫搞“反斯大林”的修正主義政治路線的始作俑之作。

    “傷痕文學”既然屬于“解凍文學”,自然就是鼓吹在中國搞“修正主義”了,這罪名可大了)。

    也有身份相當重要的人指責有的“傷痕文學”作品是“政治手淫”(倒不是針對我的《班主任》,不過在那種情況下,“傷痕文學”絕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我也聞之驚心)。

    更有文章公開發表,批判這些作品“缺德”,我還接到具名的來信,針對我嗣後發表的《這裡有黃金》(那篇小說對“反右”有所否定),警告我“不要走得太遠”(來信者稱他曾犯過“右派錯誤”,而那之後對他的批判鬥争和下放改造都是非常必要的,收獲很大,不容我輕易抹殺)。

    而同時,港、台及海外對《班主任》又大力介紹,有些言辭相當誇張,如說我是“傷痕文學之父”等等。

     ?那時候,這樣的“海外反響”越多,便越令一些人對當事人側目。

    因此我在頗長一段時間裡,心裡都不是非常踏實。

    1981年,我應日本《文藝春秋》社邀請訪日期間,主辦方帶我們參觀一座日本古代監獄模型時,翻譯林美由子小姐“觸景生情”地對我說:“你是不是差一點被關起來”她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在中國呆過的人,根據切身體驗,在初讀《班主任》時(那時已回日本),确實為我捏了一把汗――這種心理狀态,29年過去,不要說現在的年輕人難以理解,就是我這個當事人,回想起來,也恍若一夢!但以下的事情卻絕不是夢,而是切切實實經曆過的:在1977年11月《班主任》發表之後,1978年3月,報紙上還刊登出當時最高領導人的講話精神,強調“兩個凡是”,強調要“繼續批判鄧小平的右傾翻案風”,甚至強調“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偉大戰果”(隻是說“這一回”的“文化大革命”結束,而以後必要時還要搞),還說“四人幫”是“極右”,以此阻撓黨内外批極左的強烈要求。

    1978年,《光明日報》發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标準》,随之《人民日報》轉載,這讓我心情為之一振,我意識到這些事情都與我生死相關。

    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政治格局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同時“四?五”天安門事件獲得平反,我歡欣鼓舞。

    1989年,複蘇的文學界第一次評選全國優秀小說,《班主任》獲第一名。

    當時茅盾在世,我從他手中接過了獎狀,同時有多篇“傷痕文學”一起獲獎。

    1981年,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了《關于建國以來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正式徹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它被指為是一場浩劫。

    緊跟着,改革、開放的勢頭風起雲湧,呈難以逆轉之勢。

    說實話,這時候我才覺得懸在《班主任》上面的政治性利劍被徹底地取走了。

    但《班主任》作為特殊曆史時期裡,以小說這種形式,承載民間訴求的功能,也便完結。

    它被送入了“博物館”(各種當代文學史,或《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這一類的資料性著作),它不可能再引得一般文學愛好者在閱讀中産生出審美愉悅了,甚至于,反而會引出“這樣的東西怎麼會一時轟動”的深深疑問。

    進入20世紀80年代,想再靠這樣的創作路數和文本一鳴驚人,獲得榮譽,是越來越難了。

    自《班主任》以後,我筆耕不辍,一方面堅守社會責任感,越來越自覺地保持民間站位,不放棄以作品抒發浸潤于我胸臆的民間訴求,一方面努力提升自己美學上的修養,努力使自己的小說更是小說,并大大展拓了以筆馳騁的空間。

     《班主任》發表至今已有29年。

    我本不願重提這粒“陳芝麻”,但最近我從年輕一代那裡聽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

    一種說,《班主任》的寫法,以及一度的轟動,是畸形的文學景觀;另一種說,像那樣的作品,在适當的社會發展階段,還一定會卷土重來,是文學史上慣常的一元、時不時會一閃的正常景觀。

    我不能确定他們誰說得更有道理,也許,唯有未來文學發展的軌迹本身,才能确認或否定種種不同的預測。

    ? 關于《紅樓夢》的問答 [按]這是中央電視台錄制的一個訪談節目,已于2006年7月10日分别在中央電視台1頻道和10頻道播出四次。

    現将節目中我對主持人及現場觀衆提問的回答摘錄如下: 主持人:您最早讀《紅樓夢》是在多大歲數? 劉心武:我想應該是在上小學的時候,因為發現父親睡覺的床的枕頭特别高,我就掀開枕頭,發現裡面就有這個,還不是線裝的,但是印刷年代非常古老。

    書裡面還有繡像,那我就覺得挺有意思,他怎麼看這個,我看看行不行啊?我的父母覺得我小,是不提倡我看的,但是真發現我從枕頭底下薅出來看吧,他們也沒有譴責我。

    所以我最早看應該就是在上小學,大概那個時候應該是12歲這個段上。

     主持人:我不知道您最早看《紅樓夢》的時候,您愛挑着什麼看? 劉心武:愛看打架的那段,也就是第九回: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因為我在學校裡面是一個比較内向的,就是肢體語言比較少的人,我讀這個的時候就覺得書裡面的人替我發洩了。

    還有那個醉金剛倪二那段我喜歡看,這些都是配角,别人會覺得很奇怪,但是因為我當時住在隆福寺附近,什麼東廊下、西廊下,《紅樓夢》裡面有這個地名,有這個西廊下的地名,所以特感興趣。

     主持人:後來到多大的時候,您覺得開始能懂一點《紅樓夢》這本書的味道了? 劉心武:我覺得那還是在青年時期了,應該說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後期。

    那個時候看《紅樓夢》就很安全了,因為毛主席對《紅樓夢》發表了他的一些意見,後來評紅是一件非常安全的事情,而且《紅樓夢》又重印了,所以那個時候讀《紅樓夢》。

    讀《紅樓夢》我有自己的心得,就是人生的那種滄桑感。

    過去讀,比如說裡面有一個角色叫林紅玉,小紅,她說“千裡搭長棚,天下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原來哪能被這種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