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脊背上的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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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便自己看報,母親跟班主任談完後跟他說,老師要走了,他便站起來點頭送客。

    這時老師話語中提及了我們學校的名字,他竟脫口而出地說:“怎麼,心武是在二十一中上學麼?”我上到高中,換了學校,他還是鬧不清,遞給他成績單,他草草拿眼一浏,好壞都不感興趣。

    據說我大哥小的時候,常因成績不佳,被他打屁股,打得很認真。

    母親後來對我說,父親是因為管孩子“管傷了”(膩煩了),所以到我這老五,便聽之由之,全權交由母親來管教。

    1960年,父親由貿易部調到一所部隊院校任教,他和母親去了張家口。

    當時哥哥都在外地,姐姐已出嫁,我還在上學,父親卻把北京的宿舍全部交出,讓我去住校,不給我留房——那時貿易部是完全可以給家屬留房的,另外同時調去的就給家裡人留了房。

    但父親覺得我應該過住校的生活,并完全獨立,那時,我還未滿18周歲。

     父親在73歲那年過世(母親則是在84歲那年),他那曾被我捂出痱子的脊背,自然連同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都化作了骨灰。

    父親不是名人,一生不曾真正發達過,他的坎坷比起很多知識分子的遭遇來,也遠不足以令人長太息,他的同輩友人,幾乎也都謝世,現在能憶念的,也就是我們四個子女(大哥先他而逝)。

    而我對他的憶念,竟越來越集中在他那脊背因我而炸出的一片痱子上。

    在人類漫漫的曆史中,在無數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世事中,這對我父親脊背上那片赤紅鼓凸的痱子的憶念,是否極卑微、極瑣屑,而且過分地私密了?不,我不這樣看。

    在這靜靜的秋夜裡,我回憶起父親脊背上的那片痱子,我想到了一個偉大的話題,這個話題常常被我們所忽略,那就是父愛。

    我們對母愛傾瀉的話語實在太多太多,甚至于把話說絕:“世上隻有媽媽好!”其實,僅有媽媽的愛,人子的心性是絕不能健全的。

    世界、人類,一定要同時存在着與母愛同樣的濃酽的父愛,我指的是那種最本原的父愛,還暫不論及養和教,不論及熏陶和人格影響。

     所謂“陰盛陽衰”,是時下人們對我們中國體育競賽狀況常有的歎息,其實,就母愛和父愛的外化狀況、揄揚程度、研究探讨,特别是内在的自覺性和力度上,我們似乎也是“陰盛陽衰”。

    中國男人要提升陽剛度,濃酽其父愛,也應是必修課之一! 我自己現在已年過半百,比背上捂出一片痱子的父親那時,還老許多。

    我的兒子,也已經很大,扪心自問,我對兒子,是有那最本原的父愛的。

    我常常意識到,不管怎麼說,他和 我,有一種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的鍊環關系——他是我一粒精子同他母親一粒卵子的共同作品。

    他的基因裡,有我的遺傳,我不能不給予他一種特别的感情,并企盼這種感情能夠穿越我們生命,穿越世事,并穿越我們的代間沖突(那是一定會有的),而融鑄于使整個人類得以延續下去的因果之中。

     直到這個靜靜的秋夜,我還沒有把父親脊背上的痱子,講給兒子聽,不講了,既然寫下了這篇文章。

    兒子現在不讀我的文章,雖然他以我寫文章而謀生暗暗自豪。

    兒子說過,不着急,我的書就在書架上,總有那麼一天,他會坐下來,專門讀我的書,我希望他會在這本書裡發現這篇文章。

    那時,也許他已經有自己的兒子或女兒了,他心裡會湧出一股柔情,想到:你看,父親從爺爺那裡得到過,我從父親那裡得到過,我還要給予我的孩子,那是很樸素很本原的東西,一種天然的情感磁場,而這連環般的連續“磁化”,也便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