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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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出發了,我們站在過道裡。

    我對她說:“他多愛你啊!能這樣被愛,一定很美妙。

    ”我這樣說隻是為了轉移注意力,為了趕走羅伯特的聲音——你真美——也為了安慰朱莉安娜。

    她忽然變得很失落,開始用夾雜着方言的意大利語向我傾訴,說個不停。

    旅程中,我們很親密,肩膀靠在一起,她經常挽着我的一條胳膊,或者一隻手,其實我們貌合神離。

    我繼續想着羅伯特對我說的那句話——你很美。

    我很享受,我覺得那是讓我複活的神秘咒語,而她想要一股腦說出讓她痛苦的事。

    她發洩了很久,因為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着身體,我認真聽着,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她很痛苦,雙眼大睜,手不停地摸頭發,把一绺頭發卷在食指和中指上,然後突然松開手指,仿佛卷在手上的是蛇。

    這時候我很高興,有點忍不住想打斷她,直接問她:你覺得,羅伯特說我很美,他是認真的嗎? 朱莉安娜的獨白很長。

    她簡要地說,是的,他很愛我,但我更愛他,因為他改變了我的生活,他忽然把我從命中注定的地方拉了出來,讓我待在他身邊,現在我隻想待在他身邊,你明白嗎?如果他變心了,離開了我,我就再也不是我了,我就不知道我是誰了;可是他永遠知道自己是誰,他從小就知道,我記得很清楚,你想象不到,他隻要一開口,就能發生什麼事,你見過薩爾真特律師的兒子,羅薩裡奧很壞,沒人敢碰,羅伯特馴服羅薩裡奧,就像馴服蛇一樣,讓他變得溫順。

    如果你沒見過這種事,你就不知道羅伯特是什麼人,我見過很多次了,不僅是面對羅薩裡奧那個蠢貨,你想想,昨天晚上,昨天晚上那些人都是大學老師,都是人中龍鳳,但你也注意到了,他們去那裡就是為了羅伯特,他們那麼聰明,那麼有教養,他們在一起不過是為了讓他高興,如果沒有他,那些人一定會打起來的。

    你也應該注意到了,隻要羅伯特一轉身,他們的目光就不一樣了,嫉妒、邪惡、猥亵和壞話全冒出來了。

    所以賈妮,我和他之間很不平等,如果我現在死在這輛火車上,哎,沒錯,羅伯特肯定會傷心,肯定會痛苦,但随後他會繼續做他自己,而我,我不想假設他死了,這我連想都不敢想,但如果他要離開我,你也看見了那些女人看他的眼神,你也看見了她們多麼聰明,多麼漂亮,知道那麼多事情,如果他被那些女人中的一個迷惑了,比如米凱拉,她在那裡隻跟羅伯特說話,她不在乎其他任何人,她是個厲害角色,誰知道她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就是因為這樣,她想要羅伯特,她和羅伯特在一起,她沒準可以成為共和國總統——如果米凱拉取代了我的位置,賈妮,我會自殺,我不得不自殺,因為就算我活下去,我也什麼都不是了。

     她差不多跟我說了幾個小時這樣的話,像着魔了似的,她眼睛睜得很大,嘴角抽搐。

    我在火車裡空無一人的過道裡,一直聽着她說這些。

    我不得不承認,我為她感到難過,甚至對她産生了欽佩之情。

    我把她當作大人,而我隻是個小女孩。

    我确實無法做到那麼清醒,簡直到了冷酷的地步,在最危急的時候,我會隐藏自己,甚至在自己面前也會說謊。

    她不會閉上眼睛,不會把耳朵堵住,而是很精确地描述了自己的情況。

    但我也沒怎麼安慰她,隻是偶爾說一下我的想法,那是我想自己付諸實踐的想法。

    我說:“羅伯特在米蘭生活了這麼長時間,不知道認識了多少像米凱拉那樣的女孩。

    你說得對,很明顯,那些女孩都被他迷住了,但他想和你一起生活,因為和她們相比,你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你不需要改變,你隻需要保持你本來的樣子,隻有這樣,他才會永遠愛你。

    ” 就是這些,我隻是帶着佯裝出的痛苦表情,說了這幾句話。

    就在她那場漫長的獨白的同時,在我内心也響起了一場默默的獨白。

    我在想:我不是真的美,我永遠都不可能美。

    羅伯特猜到,我認為自己很醜,我很迷惘,于是他想用那句好心的謊言安慰我,這可能就是他說出那句話的原因。

    但假如他真的在我身上看到了我自己都沒看到的美呢?假如他真的喜歡我呢?确實,那句話他是當着朱莉安娜的面說的,所以他沒有任何企圖。

    朱莉安娜也同意他的說法,她沒看出他有什麼惡意。

    但假如他的惡意深深隐藏在話裡,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呢?假如現在,在這一刻,他的那些企圖浮出水面,羅伯特會一邊回想,一邊問自己:為什麼我要那樣說?我有什麼企圖?對,他有什麼企圖?我必須弄清楚,這很重要。

    我有他的電話号碼,我要給他打電話,我會問他:你真的覺得我很美嗎?你要小心你說的話,因為我父親的錯,我的臉已經變成另一副樣子了,我變醜了;你别像他一樣,也要改變我的臉,把我的臉變美,我讨厭被别人的話操控。

    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你幫幫我吧!我想,他應該會喜歡聽這樣的話。

    但我對他說這些,目的是什麼呢?此刻眼前的這個女孩正痛苦地向我傾訴,我又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我想讓他向我确認,我很美,比任何人都美?比他女朋友都美嗎?這是我想要的嗎?或者說,我想要更多更多? 朱莉安娜很感激我能耐心聽她說話。

    她忽然拉起我的手,她很感動,她誇獎我說:“你太棒了,你才說了半句話,就狠狠地打了米凱拉的臉,賈妮,謝謝你,你要幫我,你要一直幫我,如果我生了個女兒,我就給她取你這個名字,她會像你一樣聰明。

    ”她想讓我保證,無論如何,我都會支持她。

    我向她發誓,但她覺得還不夠,她向我提出一個真正的約定:至少在她結婚之前,在她去米蘭生活之前,我要幫助她,支持她,以免她失去理智,去相信那些莫須有的事情。

     我接受了,她似乎冷靜些了,我們決定在卧鋪上躺一會兒。

    我很快就睡着了,但在離那不勒斯還有幾公裡的地方,那時天已經亮了,我感覺有人在晃我,我從半睡半醒中醒了過來,我看見她的眼裡滿是驚恐,她把手腕給我看: “天呐,賈妮,我的手镯不見了。

    ” -19- 我從卧鋪上爬起來說: “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放哪兒了。

    ” 她在提包裡和行李箱裡翻找,但沒找到。

    我試着安撫她: “你肯定忘在羅伯特家裡了。

    ” “沒有,我放在這裡的,在包包的夾層裡。

    ” “你确定嗎?” “我什麼都不确定。

    ” “你在披薩店時還有嗎?” “我記得,我當時想戴上它,但後來我可能沒戴。

    ” “我覺得當時你戴着呢。

    ” 我們就這樣一直找,直到火車進站。

    她的緊張也感染了我,我也開始擔心手镯的扣環壞了,自己掉了,或者在地鐵上被人偷了,甚至是她睡覺時被車廂裡的其他乘客拿走了。

    我們倆都了解維多利亞的暴脾氣,我們可以肯定,如果我們回去時手镯不見了,她一定會讓我們有好果子吃。

     一下火車,朱莉安娜就馬上找了個電話,她撥了羅伯特的号碼。

    電話通了,她用手指捋捋頭發,嘀咕了一句說:“他不接!”她盯着我,又重複了一次:“他不接。

    ”幾秒鐘後,她像發瘋了一樣,該說的和不該說的話之間的界限被打破了,她用方言說:“他肯定正在幹米凱拉,不想停下來!”最後羅伯特接了,她的聲音馬上變得很溫情,她抑制住痛苦,但仍然用手指快速卷着頭發。

    她跟羅伯特說了手镯的事,沉默了一會兒,又溫柔地說:“好吧,五分鐘後我打給你。

    ”她挂了電話,生氣地說:“他肯定回床上了!”我有些厭煩地大喊:“夠了!你冷靜點!”她羞愧地點點頭,向我道歉,她說羅伯特一點也不知道手镯的事,現在他一定正在家裡找。

    我待在行李旁邊,她踱來踱去,一直很焦慮,對那些看她或對她說下流話的男人很兇。

     “五分鐘過了嗎?”她幾乎在叫喊。

     “過了十分鐘了。

    ” “你就不能告訴我一聲嗎?” 她跑過去往電話機裡投币,羅伯特立刻就接了,她仔細聽着,最後大聲說:“幸好!”羅伯特的聲音也傳到了我耳朵裡,但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當他說話時,朱莉安娜欣慰地對我說:“他找到了,我放在廚房了。

    ”她轉過身去,又在電話裡說了些卿卿我我的話,我也在那裡聽着。

    她挂了電話,看起來很開心,但沒持續多久,她小聲咕哝說:“我怎麼能确定,我前腳一走,米凱拉不會鑽到他床上?”她站在通往地鐵的樓梯旁邊,我們會在那裡分開,往相反的方向走,但她說: “你再等一會兒,我不想回家,我不想聽維多利亞質問我。

    ” “你不要理她。

    ” “她會折磨我的,因為不管怎麼樣,我都沒戴那隻該死的手镯。

    ” “你太焦慮了,你不能活成這樣。

    ” “我不管什麼事都很焦慮。

    你想知道我現在想到了什麼嗎?就是我正和你說話的時候。

    ” “想到了什麼?” “我在想米凱拉有沒有去羅伯特家?她有沒有看見手镯?她會不會把它拿走?” “先不說羅伯特會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你知道,米凱拉那麼有錢的人,會擁有多少隻手镯嗎?她又怎麼會在意一個連你都不喜歡的手镯?” 她盯着我看,把一绺頭發纏在手指上,小聲說: “但羅伯特喜歡,所有羅伯特喜歡的東西,她都喜歡。

    ” 她松開頭發,那個動作她做了幾個小時了,但這次沒有必要了,因為頭發留在手指上了,她用驚恐的眼神看着頭發。

    小聲問: “怎麼回事?” “你太激動了,把頭發都扯掉了。

    ” 她看着那一绺頭發,臉變得通紅。

     “不是我扯掉的,是它們自己掉下來的。

    ” 她另外又抓了一绺,說: “你看。

    ” “别胡扯了。

    ” 她扯了一下,手指間又留下了另一绺長頭發,她臉上的血色消失了,變得非常蒼白。

     “我要死了,賈妮,我要死了。

    ” “人不會因為掉幾根頭發就死的。

    ” 我盡量撫慰她,但仿佛從童年起,她遭受的所有痛苦都一起向她湧來:來自父親、母親、維多利亞的,以及她周圍的成年人讓人無法理解的吵嚷,現在是羅伯特——那種覺得配不上他、害怕失去他帶來的痛苦。

    她想讓我看看她的頭皮,她說:“你幫我把頭發撥開,看看我怎麼了。

    ”我撥開了頭發,上面有一小塊白色的頭皮,頭頂空了很小一塊,其實無關緊要。

    我陪她走到她的站台。

     “手镯的事,你什麼也不要對維多利亞說。

    ”我叮囑她。

     “如果她問我呢?” “你就拖延時間。

    ” “她要是想馬上看到呢?” “你就說借給我了。

    還有,你要好好休息。

    ” 我勸說她上了去詹圖爾科站的火車。

     -20- 我到現在還很好奇,我們的腦子是如何謀劃和實施自己的想法,卻不暴露真實目的。

    如果說這是無意識的行為,那我覺得不夠準确,甚至很虛僞。

    我很清楚,我想不惜一切代價立刻回到米蘭,我心裡很清楚,但我不敢承認。

    我從來都沒有向自己坦白過我折回米蘭的原因,我又重啟了那場艱辛的旅程,我假裝我必須回去,事情很緊急。

    回到那不勒斯一個小時後,我就返回了米蘭,為此我編造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拿回手镯,緩解朱莉安娜的痛苦;把朱莉安娜沒有對未婚夫說的話告訴他。

    也就是說,要趁着一切還來得及,他應該馬上和朱莉安娜結婚,帶她離開帕斯科内城區,不要再管什麼道義上或社會的債務,還有其他蠢話;我要保護我這位大朋友,我要把姑姑的憤怒引到我身上,雖然我還是個小女孩。

     就這樣,我又買了一張票,我給我母親打了電話,通知她我還要在米蘭待一天,沒有理會她的抱怨。

    火車快出發時,我才意識到,我還沒有通知羅伯特。

    我給他打了電話,好像我們稱之為命中注定的事發生了。

    他馬上就接了電話,坦白講,我現在不記得我們當時說了什麼。

    但我很想說,事情是這樣的: “朱莉安娜着急拿回手镯,我快要出發了。

    ” “真不好意思,你會很累的。

    ” “沒關系,我願意回去。

    ” “你幾點到?” “晚上十點過八分。

    ” “我來接你。

    ” “我等你。

    ” 但這段對話很虛假,它不過很粗略地說明了我和羅伯特之間形成的不言而喻的約定:你說我很美,所以雖然我剛下火車,感覺很累,但我以這隻神奇的手镯為借口,上了另一趟車,你比我更清楚,這隻手镯之所以神奇,隻是因為它給我們提供了今晚睡在一起的機會,我們會睡在一張床上,就是在今天早上,我看見你和朱莉安娜一起躺過的那張床。

    我現在很懷疑,我當時沒和他真的對話,我隻是簡單明了地通知了他,我會回去,這也符合我當時說話的風格。

     “朱莉安娜急着用手镯。

    我馬上坐火車出發了,今天夜裡到米蘭。

    ” 也許他回答了什麼,也許沒有。

     -21- 我太累了,睡了好幾個小時,盡管車廂裡人很多,很擁擠,聊天聲、關門聲、喇叭聲、長長的汽笛聲和火車的隆隆聲此起彼伏。

    我醒來時,開始感到一陣陣焦慮,以為自己變成了秃子,馬上摸摸頭發,我應該做了個噩夢。

    但我已經想不起那個夢了,隻模糊記得在夢裡,我的頭發一縷縷掉下來,比朱莉安娜的頭發還掉得厲害,但那不是真正的頭發,而是小時候我父親贊美過的頭發。

     我繼續閉着眼,處于半睡半醒之間。

    我覺得,之前我的身體離朱莉安娜太近了,她傳染了我,她的絕望也變成了我的絕望,她應該是把她的焦慮傳染給我了,我的器官正在衰竭,就像發生在她身上的一樣。

    我很害怕,我努力徹底走出那個夢,正當我的火車慢慢駛向朱莉安娜的未婚夫時,朱莉安娜和她遭受的痛苦卻出現在我腦海裡,讓我很厭煩。

     我很生氣,我開始受不了車上的乘客,我來到過道裡。

    我嘗試用一些關于愛情力量的話安慰自己,人們雖然很想擺脫,卻無法擺脫這種力量。

    我想到的是一些詩句,以及小說裡的句子,那是在我喜歡的書上讀到的,我摘抄到了筆記本上。

    但朱莉安娜并沒有消失,尤其是她把頭發纏在手指上的那個動作,那些頭發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但現在近乎溫柔地離開了她。

    我忽然想:如果現在我還和維多利亞長得不像,那麼不久後,那張臉就會徹底粘在我的骨頭上,永遠都不會消失。

     這一刻很痛苦,也許是那糟糕的幾年裡最糟糕的時刻。

    我站在過道裡,這個過道跟前一天晚上我待了大半個晚上的過道一樣,當時我在聽朱莉安娜講話,她為了确保我專心聽她講,就拉住我的手,挽住我的胳膊,不斷用她的身體觸碰我。

    太陽正在落下,轟隆作響的火車撕裂了淺藍色的田野。

    突然間,我清楚地告訴自己,我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的這趟旅行不是為了拿回手镯,我沒有打算幫朱莉安娜。

    我正在背叛她,我正在去米蘭,奪走她心愛的男人。

    我比米凱拉虛僞得多,我想把朱莉安娜從羅伯特身邊趕走,毀掉她的生活。

    我覺得我有理由這樣做,因為我覺得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年輕男人,比之前我心目中的父親還要了不起。

    但我父親不小心說,我變得越來越像維多利亞,他卻對我說,你真美。

    但現在——火車就要進米蘭了——我意識到,我為那份贊美感到驕傲,我正在做我腦子裡盤算的事,因為任何人都無法制止我。

    我的臉隻會變成維多利亞那樣,我會辜負朱莉安娜的信任,就像我姑姑毀掉了瑪格麗塔的生活,為什麼不呢?我也像她哥哥,也就是我父親那樣,毀掉了我母親的生活。

    我覺得很内疚。

    我還是處女,那天晚上,我想把我的第一次給他,隻有羅伯特能憑借他強大的權威,賦予了我一種新的美。

    我覺得那是我的權利,我會這樣進入成年。

    但當我下火車時,我很害怕,我不想以那樣的方式長大。

    羅伯特在我身上看到的美,是那些會傷害人的美。

     -22- 在電話裡,我好像聽說他會來火車站,就像接朱莉安娜一樣來站台接我,但是我沒找到他。

    我等了一會兒,給他打了電話。

    他很懊惱,他以為我會直接到他家,他正在修改一篇文章,第二天就得交稿。

    我很沮喪,但什麼也沒說,我按照他的指示,坐地鐵到了他家。

    他熱情地接待了我,我希望他親吻我的嘴唇,但他隻是親吻了我的臉。

    門房很周到,已經做好了晚餐,他擺好餐具,我們吃了晚飯。

    他沒有提到手镯,沒有提到朱莉安娜,我也沒有。

    他跟我交談,仿佛他需要澄清他寫的那篇文章的主題思想,而我是特意坐火車回來聽他講這些的。

    那是一篇關于“懊悔”的論文。

    他好幾次稱之為“用針去刺穿良心的訓練”:用針和線穿過良心,就像做衣服時用針線把布料縫起來。

    我認真聽他講,他用的是那種迷人的聲音。

    我又一次被誘惑了——我在他家,周圍是他的書,那是他的書桌,我們一起吃飯,他跟我聊他的工作——我感覺自己成了他離不開的人,正是我想成為的人。

     吃過晚飯,他把手镯給我了,但他給我手镯時,就好像那是一管牙膏或一條毛巾,他還是沒提到朱莉安娜,仿佛把這個女人從他生活中抹去了。

    我想徹底采用他的行為方式,但我做不到,維多利亞的繼女——朱莉安娜的思緒已經徹底将我吞沒了。

    關于朱莉安娜的身心狀況,我比他清楚得多,她離這座美麗的城市很遠,離這座公寓很遠,她在那不勒斯的邊緣,在下城那個昏暗的家裡,客廳裡挂着恩佐身穿制服的照片。

    幾個小時前,我和她一起待在這個房間,我看見她在浴室裡擦頭發,她對着鏡子,掩藏自己的痛苦;我看見在餐廳裡,她坐在羅伯特身旁,在床上緊緊抱住他。

    怎麼可能現在她就像死了,我在米蘭,她卻已經不在這裡了?我心想,我們這麼容易從别人的生活裡消失嗎?尤其是從那些我們離不開的人的生活中?我想着這些心事,這時他用既柔和又諷刺的方式,講着我不知道的事,我沒聽他說話,隻抓住了幾個詞語:睡覺、沙發床、黑暗的擠壓和徹夜不眠。

    有時,我覺得羅伯特的聲音很像我父親,像我父親最動聽的聲音。

    可他在說這些話時,我心裡思緒萬千,我沮喪地說: “我很累,很害怕。

    ” 他回答說: “你可以跟我一起睡。

    ” 我的話和他的話無法連接在一起,聽起來,這是兩句有因果關系的話,但其實不是。

    在我的話裡包含着那場讓人疲憊的瘋狂旅行、朱莉安娜的絕望,還有對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的害怕。

    在他的話裡,他隻是說,打開沙發床很麻煩。

    我一意識到這點,就馬上回答說: “不,不用打開也可以睡。

    ” 為了證明給他看,我蜷縮着躺在沙發上。

     “你确定嗎?” “确定。

    ” 他說: “那你為什麼回來?” “我已經不知道了。

    ” 過了幾秒鐘,他站了起來,用一種喜愛的目光俯視着我,我躺在沙發上,從低處仰望着他。

    他沒有俯下身,沒有撫摸我,隻道了聲晚安,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在沙發上調整到自己舒适的位置,我沒脫衣服,那是我的盔甲。

    然而,一股渴望湧上心頭,我想等他睡着,起身走到他旁邊,和衣躺在他的床上,隻是待在他身邊。

    在遇見羅伯特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讓别人進入我的身體,我最多隻是有些好奇,但這種好奇很快就會消失,因為我害怕身體的某個部位會疼,那個部位一定很嬌弱,即使我撫摸自己時,也擔心會抓破。

    我在教堂見過他後,我産生了一種強烈又模糊的欲望,一種興奮感,這種感覺像是一種愉悅感,會沖擊着性器,好像會讓它充血,會擴散至全身。

    在阿梅德奧廣場和其他場合偶然見面之後,我從沒有想過他會進入我的身體,偶爾有幾次我那樣幻象過,但想想我就覺得很粗俗。

    在米蘭,前一天早上,我看見他和朱莉安娜在床上,我意識到他跟其他男人一樣,他也有生殖器,有時下垂,有時勃起,他把它像活塞一樣放進朱莉安娜體内,他也可能會放進我的體内。

    但即使證實了這一點,也不能決定什麼。

    當然,我返回米蘭時,腦子裡想着他會進入我,想着我姑姑繪聲繪色向我描述的性愛場面會發生在我身上。

    然而推動我來到這裡的欲望,已經完全變成了其他東西,在半睡半醒中,現在我知道是什麼了。

    在床上,躺在他身邊,緊緊貼着他,我想享受他對我的欣賞,我想跟他讨論“懊悔”,讨論上帝吃飽了,而他的很多造物卻死于饑渴。

    我想讓自己覺得,我并不是一個平庸、很讨人喜愛、甚至很美的小動物,可供思想深邃的男性玩樂,我要的不是這些。

    我所期望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了,我很痛苦,我帶着這種痛苦睡着了。

    讓他進入我應該很容易,甚至現在,在睡夢中,他也可能會進入我,這沒什麼好驚訝的。

    他深信,我回來就是為了背叛朱莉安娜,而不是因為其他更殘酷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