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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船頭亮着紅燈籠。

    秋天快到盡頭,長時間坐在戶外會冷,但我們甯願裹緊外套。

     一人吃了幾個醉血蛤,我終于開口說話:“你怎麼也離開報社了?” “大家不是都走了……你不也是。

    ” “但我還是在做新聞,隻是換了個平台。

    ” “你是男人啊……都是這樣的,男記者去網站當領導,女記者去企業做公關。

    ”林夏滿不在乎地喝了小半杯啤酒,我知道她并不是不在乎。

     她喜歡做記者,地震時一天寫三個版,我已經回到北京,她又待了一周,寫了兩篇特稿。

    和林夏上床後,有大半年時間,我每天看她工作的報紙,二〇〇八年年底,她有篇報道得了一個網站評選的小獎,我反複點進那個頁面,看一眼她的照片又關掉。

    她穿牛仔褲和藍白色條紋T恤,手裡拿一份盒飯,那是在擂鼓鎮我用手機給她拍的,拍得不好,完全糊掉,但看得見背景是我們坐去唐家山的那架直升機。

     “說是都這麼說,但是……但是好像有點可惜?你以前做得那麼好,你應該去雜志,真正做深度報道。

    ” 林夏低頭又喝了一會兒酒,才說:“本來我是要去的,有幾家雜志找過我,但是……但是他們都說,女記者這麼做下去總不是辦法,我都要三十了……他們都說,我換地方也寫不了幾年……”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完全熟悉這種語調。

    他們都說,女記者這麼做下去總不是辦法,男記者一直做記者總不是辦法。

    他們都說,應該轉型,應該順應時代。

     時代意味着變動,意味着你有能力變動。

     風真的冷起來,林夏又點了熱黃酒。

    話語漸漸增多,我和林夏都意識到,我們是同一種人,那種看起來一路順流而上、事實上失卻真正勇氣的人。

    我們本來隻是在極盡無聊中想再偷一次情,但誰能猜到呢,性不過是最讓人信服的理由,我們最後成了朋友。

     林夏睡過去後,我出門見人。

    赫賽汀是處方藥,我在網上找到一個人,允諾能幫我買到藥,收五萬日元,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但中國人總有中國人的辦法。

     我們就約在澀谷車站的忠犬八公像。

    出酒店我找了一會兒,那隻狗比我想象中要小,蹲在人群中,不遠是抽煙處,擠不進去的人在門口匆匆抽兩口。

    對面有一個不知所起的綠皮火車廂,敞開車門,我約的那個人——網名叫“林老闆”——就坐在車裡刷手機,邊上坐着幾個老太太,她們看起來也沒有等人,就是打扮妥當,化着濃妝,坐在那裡。

     林老闆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染了黃發,戴三個耳釘,卻和日本人一樣見面就鞠躬,客客氣氣叫我“方先生”。

    他已經拿到了處方(我并沒有關心用什麼辦法),帶我去池袋一家藥房拿藥,“澀谷也有,但池袋那邊是中國人開的”,他說。

     池袋給人一種無秩序的安全感,尚未走出地鐵口,已經有人大聲使用手機,地面明明沒有垃圾,卻讓人覺得髒。

    我們經過一家極小的中華物産店,門口有一盒盒涼菜,路過時我迅速看了一眼,似乎有鴨脖子和豬耳朵。

     藥房裡沉默地坐着不少人,林老闆說,“都是中國過來的,和你情況差不多”。

    有人邊上壘着幾個紙箱,看起來要趕去機場。

    電飯煲、馬桶蓋,大概箱子裡還有藥妝,林老闆又說,“很多人這樣,來都來了,順便買點回去。

    ” 我也開始思考應該買點什麼,說得沒錯,來都來了。

    也許可以給小葉買幾套雪肌精?我隻記得這個牌子。

    大學剛畢業,我們在南四環租了一個小房子,小葉那時候是見習記者,要跑突發,出入各類跳樓、車禍以及火災場所。

    有一次有人說要跳北京飯店,她和攝影記者站在長安街上等了兩個小時,“中間我想辦法去買了一把傘。

    ”小葉說,但那個人後來坐電梯下來了。

    她曬得很黑,做愛時堅持要關燈,說白回來再給我細看,“等轉正了我就去買兩瓶雪肌精”,我都快射了,小葉還在想這件事。

     我忘記她後來有沒有用雪肌精,也許她用了更好的牌子。

    轉正後小葉做了文化編輯,一直做到現在,很少去戶外,她又變得太白。

    小葉是我們身邊唯一一個十年沒有換工作的人,掙得不多,圈内也沒什麼人知道她,奇怪的是,她從來不給人失敗感。

    每天早上她洗澡吹頭發,精神抖擻擠一号線上班,晚上又精神抖擻擠一号線回家給我做飯,晚上她讀書、看美劇、敷面膜、寫博客。

    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博客地址,小葉說,我們不需要事事告訴對方,我同意,所以我沒有告訴她有林夏這回事。

    這兩年我們不大以夫妻的方式相處,隔着距離,我對小葉有一種莫名的敬重,因為她對生活從無怨氣,而我們,我們都是有的,有時候看起來是積極上進,其實不過是怨氣。

     林老闆替我取了号,前面有二十個人,我們出門去抽煙,馬路對面有中年女人拉住人叨叨傳教,從“神愛世人”到“赦免你的罪”,我聽到她拉住一個男人許久,說“就是你們的頭發也都被數過了。

    不要懼怕,你們比許多麻雀還貴重。

    ”但那個男人幾乎秃了頂。

     一支煙可以很長,我和林老闆居然聊了起來。

     “做這個能掙到錢嗎?” “還可以吧,國内得癌症的人挺多的……這兩年越來越多。

    ” “所以你沒有别的工作?” “沒有,我還在讀書。

    ” “哪個學校?” “東大。

    ” 我吃了一驚,但直接表達吃驚好像不禮貌,隻好問他:“你學什麼?” “日本文學。

    ” “研究生?” “博士。

    ” 話題在這裡斷了,聊天的方向出現混亂,我不知道和一個代購癌症藥且網名叫林老闆的人說什麼,我也不知道和一個日本文學博士說什麼。

    日本文學,我隻讀過兩本村上春樹和東野圭吾,以前剛和小葉戀愛,我也給她寫信,因為并沒有什麼話想寫,隻能抄書,“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小葉隻說,那本書不怎麼吉利。

     和林夏第二次上床後,她去洗澡,我穿戴整齊坐在沙發上,好像初來乍到,正在等主人給我倒水,茶幾上擺着一本《挪威的森林》。

    後來我漸漸發現,林夏的文藝修養大概和我差不多,她的确看過小津安二郎,但也就看了那麼兩部,《東京物語》和《秋刀魚之味》,不會更多。

    她跟我一樣,認為自己應當對人生有點野心,卻并未找到野心的指向,我們在一起,上床之餘總是聊圈内動态,誰去了哪裡拿到什麼職務,誰辭職創業,現在已經拿到第幾輪風投,我們不停給對方分享資訊,好像這樣就可以減少自己的焦慮,其實兩個人的焦慮都加倍,我們還是每周見一面,有時候做愛非常慌張,因為大家都着急回郵件。

     去年林夏又辭了職,現在在阿裡巴巴剛收購的一家小公司做公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