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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不要再摸一下?”小葉問我。

    她已經換好手術服,栗色卷發梳成髻,等會兒再塞進帽子裡。

    染發燙發的時候還不知道生病,染完她回到家中,我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我沒有注意到很多事。

     我摸了一下。

    右手從衣服下擺伸進去,握住她左邊乳房,我剛洗了手,乳頭被涼意激得站起來,像以前真正的撫摸之後。

    我們都有點尴尬,畢竟好一段時間沒有性生活,開始是因為不想,後來她體檢,又去做了複查,最後切片報告出來,我巧妙地躲進整個确診流程。

     “另外一邊呢?”小葉看我把手收了回去。

     “那邊就不用了吧……”她點點頭,知道我下面想說什麼,另一邊以後畢竟還在,不用急在這一時。

    就我們在病房裡,她坐床上,我坐床邊,沉默像癌細胞一般擴散開來。

    窗外有株老槐樹,十一月底,徒留灰色枝幹,在灰色霧霾裡顯出輪廓,我想到以前跟小葉說過,房子邊上不要種槐樹,因為槐樹裡有一個鬼。

     醫生來看了一眼,神态輕松,手持肯德基法風燒餅。

    醫生一直神态輕松,畢竟我們隻是一期患者及其家屬,“沒問題,割掉就是了,真的沒問題”,好像是割一茬韭菜,但小葉的胸長不出第二茬。

    大學時我們首次突破棉毛衫這一層,我先握住左邊,再移到右邊,小葉不到十九歲,一切都沒有真正定型,在我手中有一種猶豫不決的形狀。

    後來我和它們很熟,右邊那隻稍大一點,但左邊的乳暈邊有顆紅痣,開始幾年我經常含住那顆痣,後來幾年頻率降了下來,最近幾年,小葉總穿着内衣睡覺,我們沒有讨論過這件事為什麼發生,畢竟更多發生的事情,我們也沒有讨論過。

     我陪小葉下樓,看她進了手術室。

    場景配不上應有的心情,她自己走進去,雙手插袋,看起來很健康,我一直以為她很健康。

    手術前不能化妝,我給她帶了一瓶面霜,她細細塗上一層,我在邊上看她,這麼近的距離,我發現她的皮膚有點變化,這也沒有什麼值得感慨,時間意味着變化,在所有領域,無一例外。

     我本來打算一直在手術室外等着,丈夫好像應該這麼做。

    但兩個小時後我就下樓抽煙,隻要在結束前回去就行,我想,沒有人會知道。

    協和醫院門口有一種喪氣的繁華,号販子們行為鬼祟,大概以前也在中關村賣盜版光盤,神色陰鸷的男人在狹隘人行道上鋪開塑料布,賣“中藥抗癌無副作用一周起效”,身體殘缺的人緩慢爬行,向每個人伸出污髒的手。

    在這種背景下,我莫名覺得餓了,走到馬路對面的雲南米線店,點了最貴的一套過橋米線。

     林夏給我打電話:“手術結束沒有?” “還沒有,得到下午。

    ” “她情緒怎麼樣?” “還可以,她一直都還可以。

    ” 米線滾燙,我先吃魚片和鹌鹑蛋。

    林夏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什麼時候去東京?” 我略加遲疑,還是回答了:“後天早上的飛機。

    ” “你知道吧,我有日本的五年簽證。

    ” “你不能去,等我回來再說。

    ” “不等了,我們東京說。

    ”她挂了電話。

     小葉生病的事情我們沒有往外說,解釋一切是個麻煩,也會讓這件事顯得不可回轉。

    我和小葉都相信這件事,壞消息沒有被說出口,就沒有真正發生,就像過去幾年,我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婚姻生活有了問題,我們連對方都沒有說過,因為談論意味着确認。

     沒有人知道她今天手術,除了林夏,她不認識小葉,她是我的……情人。

    米線湯漸漸涼下來,肉片的腥味變得明确,我想另外尋找一個詞語定義我們的關系,但沒有找到,我尋找不到詞語否認這件事,林夏是我的情人。

    我的妻子正在做左乳房切除手術,而唯一一個對她表達關切的人,是我的情人。

     飛機上我睡了一覺,醒過來一邊看機載電視裡的《老友記》,一邊又浏覽了一遍赫賽汀的資料。

     赫賽汀(注射用曲妥珠單抗),适應症為轉移性乳腺癌:本品适用于HER2過度表達的轉移性乳腺癌:作為單一藥物治療已接受過1個或多個化療方案的轉移性乳腺癌;與紫杉醇或者多西他賽聯合,用于未接受化療的轉移性乳腺癌患者。

    乳腺癌輔助治療:本品單藥适用于接受了手術、含蒽環類抗生素輔助化療和放療(如果适用)後的HER2過度表達乳腺癌的輔助治療。

    
這段話我讀過多遍,每個令人費解的詞都搜過維基百科,但組合在一起還是令人費解。

    總之這是小葉需要的藥物,一年四十萬,不納入醫保,我們拿得出第一年的四十萬,但萬一還需要一年就得借錢。

    我們都不想借錢,日本的赫賽汀要便宜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所以我來了東京。

    我也可以去香港或者印度,但我想來東京。

    我還可以找人代購,有點麻煩,但并非不能實現,可我想出來幾天。

    林夏是我的情人,妻子剛做完手術我卻想出來幾天,我試圖一一否認的事情,都一一變得不可辯駁。

     我住澀谷東急酒店,林夏坐在大堂沙發上等我,她坐另外一個航班,因為我們需要從不同航站樓出發。

    林夏穿姜黃色風衣,深灰絲襪,平跟綁帶黑皮鞋,頭發亂蓬蓬梳上去,像不知道哪部電影裡的湯唯。

    她化了淡妝,口紅很豔,襯得臉色更差。

    我們有一個月沒有見過,驟然見到,我隻覺她比小葉更像病人。

    林夏隻拿了一個黑色手袋,好像她是從通州趕到東二環,我們在日壇公園裡那家小王府約會,坐在露台上,開始兩個人面對面坐着,後來天色暗了,露台下有人跳廣場舞,在喇叭式音響的掩蓋下,她坐到我邊上來,我們并不敢公開有什麼舉動,但她喜歡坐在我邊上。

     我們斷斷續續也有好多年。

    最早我們都還在做記者,汶川地震時大家都去綿陽,住同一家賓館,記者們都住在那裡,因為就那家還能上網。

    晚上十點之後,陸續有交完稿的記者在走廊裡招呼飯局,湊夠四個人就去樓下吃肥腸鍋,我和林夏總是趕上最後一撥。

    在震區待了十幾天,每個人都面目可憎,林夏曬得漆黑,簡直看不出五官,又總穿橘紅色T恤,大概是過來的時候皮膚尚白,她垂死掙紮,在樓下雜貨店裡買了一支三塊錢的口紅,顔色非常可怕,印在本就不怎麼幹淨的茶杯沿上。

     經曆了地震初期見到屍體、殘破和分離,我們都覺劫後餘生,胃口極好,人人吃三碗飯,吃完肥腸鍋再去找小龍蝦,宵夜攤綿綿排開,有小龍蝦、香辣蟹、串串香、冷淡杯和燒烤。

    這個城市以驚人的冷靜在恢複原狀,起碼它試圖讓我們看起來是這樣。

    有兩天說唐家山堰塞湖有險情,綿陽撤離了二十萬人,我們都去山上的撤離點采訪,很多人帶上撲克牌和麻将,沒帶的就裡三層外三層圍着看。

    第二天再去,灼灼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