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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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上的一縷黑發,露出了飽滿瑩白的前額,上頭有微微沁出的汁水,不過已經被風吹的有些幹了。

     上海的春天像一首詩……她總愛遐想着自己是這首詩裡最溫柔的織錦,而有一天終有人知曉她的美麗。

     好一片少女情懷呵! 盡管她的肩上一邊挑着日子的艱辛,一邊挑着父親的病情,可是她的本質還是個少女,十九歲的年齡,依舊還該殘存些許的詩情夢幻,不是嗎? 日子越苦,越容易對未來懷抱夢想,這是人之常情;雖然她此刻被困在家計與責任中,但是這些美麗的夢支持着她繼續奮鬥下去,支持着她不被現實打敗。

     隻是,有時她小小的私心也不免想着,如果不打仗,沒有動亂的話,那麼父親還是原來的那個糧鋪老闆,她也還是那個每天讀着詩篇的女學生。

     戰争摧毀了多少原本幸福圓滿的家庭,奪走了多少人的生命,不過她和父親能夠保存一條性命逃到上海來,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若非她繼承了早逝的母親的韌性,恐怕她現在也早就被擊垮了。

    母親總是告訴她,天無絕人之路,永遠不要放棄希望。

    這也就是她能夠在父親成日買醉導緻重病纏身時,還能夠懷抱一顆小小的、樂觀的心的原因。

     人間總是有希望的! “輕梅,輕梅!”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從屋内響起,還挾雜着幾聲痛苦的咳嗽,“咳咳,輕梅……” “爹,來了。

    ”她急急起身跑入屋内,幫猛咳不已的父親倒了碗熱茶,“爹,來,慢慢喝。

    ” 沈從容咳得老臉都皺了,皺紋更加凄苦地緊蹙在一起。

     他咳得如此嚴重,輕梅小臉兒都煞白了,生怕父親再咯出血來;大夫已經說了,爹禁不起再三的折騰的。

     見女兒眼圈兒滾動着瑩瑩淚水,沈從容又氣自己的不争氣,又恨老天的捉弄人。

     他邊咳着邊激動地掃開了那碗茶,輕梅一個措手不及,粗碗帶着滾燙的熱水潑上了她的小手,随即墜落……跌得粉碎。

     “爹!”輕梅的手立時紅了一大片,陣陣痛楚緊緊揪住了她,可她沒有半句埋怨,隻是噙着淚水難過地低喊,“您何苦這樣為難自己?” 她知道傷了她,最痛的還是父親。

     他見女兒非但沒有怪罪,還這麼貼切地說中了他的想法,不由得滿口苦澀,“你爹本就是個沒用的窩囊廢,你還理我做什麼?” 他痛恨又自厭成為女兒的負擔,卻依舊變相地将怒氣發洩在女兒身上,以逃避現實生活中種種的磨難崎岖。

     輕梅強忍着肌膚傳來的戳刺痛感,安慰地道:“爹,怎麼這麼說呢?我是您的女兒,怎麼能不理您?我也就隻剩下你這個親爹,你要我不理會你,這不是折磨我嗎?” 沈從容被酒精和病魔折騰多年的眸子已經失去了原本的黑亮,剩下的隻是血絲和頹喪,“少廢話,那是因為你離了我也找不到地方去了,倘若你今天有更好的去處,你還會管我這個沒有用的老父嗎?” 輕梅臉色微白,盡管她早已經學會了不要被父親的尖銳刻薄刺傷,可是再次聽到父親加在她身上的指控,依然令她忍不住黯然神傷。

     “爹,我相信您是無心的,您絕不是真心要看我這麼痛苦的。

    ”她輕輕地低語。

     “不用你教老子該怎麼做,我就是愛看你痛苦,愛折磨你,怎樣?”他沒來由地暴跳如雷。

     她幽幽地盯着父親,好半天才緩緩地搖頭,勉強露出了一朵小小的笑,“爹,您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女兒沒有第二句話。

    ” 她的委屈與寬容忍讓反而教沈從容愈發自慚形穢,也更加點燃了他的怒氣,“既然如此,咳……你還廢話什麼?今天午飯吃什麼?這麼晚還沒有準備,是存心想要餓死我嗎?” 輕梅低呼一聲,愧疚地道:“噢,對不住,我是真忘了,因為我一直在洗帶回來的那些……” “誰有精神聽你那些藉口?”沈從容冷冷地道:“還不快去做飯?” “好的。

    ”她輕輕側身,巧妙地遮住了那紅腫起來的小手,快步向廚房走去。

     沈從容沒有忽略她燙傷的手已經泛起了點點可怕的紅腫,他眼底閃過一抹懊悔的傷心,可是随即被胸臆間翻攪的痛苦咳意給取代了。

     他沒命地咳了起來,怨恨又重新湧入他的眼底。

     這是老天爺、命運,也是輕梅欠他的,誰教他們總是這般沒心肝地折磨他!他總要他們其中一個也嘗嘗他所經曆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