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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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斷眨睫,眼框還是通紅了。

    這段半間教室長的距離,他像走了一輩子……走到病床邊。

     老人更白,裹着頭套的白臉,透着晦暗、蒼灰和死氣。

    他就要死了,他就要再一次拋棄我了!惟剛感到一股狂怒從生命的深處暴洩出來,他想旋身走掉,雙膝竟然一軟,在床邊跪倒下來。

     老人像應了感知般的顫顫睜開眼,眼神卻是麻木而迷芒的,好像入眼所見都不具意義。

    現在他連我都不認得了!惟剛的雙肩開始抽搐,一陣陣的号咷在他的胸腔裡歇斯底裡地翻騰,像要破胸而出。

     「惟剛孩子」紹東卻嘶啞地出了聲﹗「叔──」喚了一聲,惟剛卻又噎住,然後忍抑不住地哽咽了,他喊道:「爸爸!」三十年來,他孺之慕之的一聲稱謂,竟是在哭聲中喊出,血肉父子,竟是在死别相認。

    世上還有比這更殘忍更無人道的事嗎?「我和你媽……對不起你,原……原諒爸媽,這……是為了報恩,」紹東斷斷續續的說,他像用盡了最後的力量,顫抖抖地伸出手,撫住惟剛那張與他酷似的、溫熱而布滿淚水的面龐。

    「我一直是……把你擱在心上的。

    」 惟剛在父親那隻瘦棱棱的枯手垂落之前,抓住了它,緊緊按在腮邊。

    他那彷佛從童年時代迸出來的熱淚,滾滾落過父子交握的雙掌。

     惟剛吾兒:你我有父子之實,卻無父子之名,,三十年來,見你自髫齡日漸成長勃發,卻始終形單影隻,伶仃景況,為父看在眼裡,肝腸之痛,不可言喻。

     你的母親,一介弱女,待你之偏頗,不過凡人之心腸,此亦正是為父的苦處。

    子侄對調,如割心頭之肉,豈予所甘所忍,然長兄如父,父恩浩蕩,兄嫂遺孤,不忍棄之……***一個月後。

     深坑的秋意很深了,楓葉荻花的深處,起了一座嶄新的墓園。

    他戴着墨鏡,颀長的身段,穿一襲墨黑西服,肅穆得就像墓道兩旁的松柏。

     他把兩手插在褲袋,伫立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俯首冥思,沒有人敢趨前去驚動他。

     事實上,參加葬禮的來賓亦多驅車走了,墓園裡所剩,隻是幾名見飛的員工,正忙着善後。

    瓷青色的天空,偶劃過烏鴉凄厲的叫聲,但是,惟剛心中已不再有任何凄厲和怨尤的情感了。

     紹東在病床上和惟剛相認之後,便陷入昏迷,不到一周即溘然長逝。

    他的遺囑裡,夾帶了一封給惟剛的書簡,三千字的長文,娓娓絮絮,即便此刻站在紹東的墓前,惟剛也能一字不漏的默頌出來。

     是的,他是紹東的親生兒子,父子倆都有相同的骨性,父子倆都負着沉重情義包袱,唯恐虧心,唯恐負人。

    所以,紹東忍将親兒換兄子,三十年含悲不肯相認,而他的寵溺惟則,是待人以寬,苛待惟剛,是律己以嚴……而秋瑚,這個曾因惟剛喊她一聲「媽」而責打他的女人,徜知她打下的是自己的血肉,她又将如何呢? 惟剛浩歎。

    撇下這些狹隘、偏執和執着,他見到的隻是人性,人性劃下一道道人的運程。

    他不再對父母有怨怼,卻決心不走上父母的偏狹之路,就像他不再像從前一樣,恩義負擔太重,不知選擇,一味退讓,險險讓掉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約露。

     惟剛擡起頭,石闆道那一頭,站在一叢黃菊旁邊,約露是一襲黑白千鳥格套裝,正和惟則談話。

    惟則又恢複他潇灑随興的衣扮了,寬松的黑絲料衣褲,襟上藏青色的領巾,随風飄拂。

     約露觀察他,他的兩頰是瘦塌了點,但精神還是好的。

    她和聲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惟則?」 「也許到瑞士去遊湖,也許到巴塞隆納看鬥牛,到處走,到處逛,」他輕笑一聲。

    「妳知道,我老子──哦,不,是惟剛的老子,」他及時改口,又是一聲幹笑。

    「老頭子待我是很優厚的,我還是見飛的半個老闆,不過事業我是搞不來了,全權交給惟剛去吧,他是天生的苦力,而我,老頭子留給我的,夠我吃喝了。

    」 約露點點頭,兩人緘默了,惟則忽然沙着嗓子喊她的名字。

    「約露。

    」 她擡起明眸。

     「妳為什麼不恨我?」 「為了以霏嗎?」約露問,旋搖搖頭。

    「不,我不恨你,每個人都有他的弱點和難處,你我都不例外,你我都需要得到諒解,得到機會。

    」 「可是妳曾經恨惟剛,不是嗎?妳把他當仇人,一點也不饒他,現在妳為什麼不恨我,妳應該恨我的!」他說得好像巴不得約露恨他似的。

     約露微笑,笑裡有一抹深切的敬畏。

     「我恨他,那是因為我愛他,我一度把這些感情混淆了,但是現在我已經認清自己。

    」「約露──」惟則陡地拉住她的手,迫切喊道:「如果可以,如果能夠再來一次──」即使隔了一段距離,惟剛還是瞧得見他堂兄的面色變得激烈,他把約露的手抓得死緊。

    惟剛蓦然沖動起來,想飛奔過去,把惟則推開,可是他見到惟則從外套的内袋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了約露,然後掉頭走了。

     約露低頭看着那東西,姿勢很僵,許久不動。

    過了半天,她悠悠朝這頭走來,步履有些飄忽。

    惟剛被一株扁柏隐蔽了半邊,她一時沒瞧見他,張望了片刻。

    然後,他又看到她臉上那種驚慌之色──和那天他從加護病房出來時相同的神色。

    這個月來,她不時顯露這樣的表情,像是受到什麼驚吓,或者害怕什麼……她見到他了,一箭步奔上來,揪着他的衣袖,喘促道:「惟剛!我以為──」 「怎麼了?」他柔聲問。

     約露鑽入他懷裡,沒有回答,隻是搖頭。

     「惟則對妳說了什麼?」他把她纖巧的下巴挑起來,凝眸看她的雙瞳。

     「他向我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她舉起手裡的東西,指尖在發抖──一張發黃的相片,北海道他們攝下的唯一一張照片,惟剛站在一邊,以霏和惟則相親相愛擁在一起。

    他們三人。

     「他把他和以霏的事告訴妳了?」惟剛凜然問。

     約露點頭,偎在他胸前輕泣起來。

    惟剛萬分不舍,擁住她的肩溫柔地勸慰,「不要傷心了,原諒他吧,當年他并不是存心傷害以霏,他是愛她的,隻不過缺乏勇氣……」「不,不是他──是你,是你。

    」約露卻嗚咽道。

     「我也做過懦夫,」惟剛倒溯口氣,慚愧地承認。

    「我嫉妒,我痛苦,我逃避以霏,竟沒辦法及時幫助她,她的死──我得負上一半責任。

    」 「不!」約露抓着他叫道,粉腮染滿了淚。

    「别再這麼說,不該你自責的,惟則對以霏負心,我卻錯怪你──這張相片,」她揚起手上的舊照。

    「我憑着以霏燒剩下的半張相片,張冠李戴,冤了你八年,我實在太蠢,太胡塗了!你根本沒有錯,我卻把所有怒氣發洩在你頭上!你為什麼從來不解釋,不說清楚? 萬一──萬一──」 她狠狠打起冷顫。

    這一個月來,她不敢打擾惟剛喪父的心情,始終沒提到此事,然而每每想到任何一種的「萬一」,她卻不寒而栗、驚駭萬端。

    哦,她恨自己的胡塗、輕率和固執!她這樣冤屈一個世上最好最可愛的男人,甚至因此差點失去了他──這萬萬不是她這一生償得了的代價! 「都過去了,」惟剛以唇撫摩約露柔亮香郁的頭發,低柔地說:「把該忘的忘了,忘不了的就想它的好處──一場誤會湊合了我們,我們反倒要感激呢! 不要流淚,親親,我們還有好長的未來要一起努力和分享呢。

    」 「惟剛,謝謝你,」約露擡頭,張着一對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