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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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黯然減去。

    惟剛聽着那遠去的車聲,嘴裡的兩排牙成了一齒一齒的青梅,溢出幾乎令他嗚咽的酸澀滋味。

     九年前,他也曾經面臨過相同的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帶以霏回策軒。

    他希冀叔叔在家,見見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

    惟則在。

    惟則已經提了泳褲要去遊泳,卻留了下來。

    羅庸替三個年輕人備了蒜茸雞排,餐後還有銀耳櫻桃湯。

    惟則光憑幾枚櫻桃做材料,便編了幾個笑話,逗得以霏發出成串成串鈴兒似的笑聲。

     和惟則一比,惟剛總恨自己的嚴肅過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麼也學不來。

    适巧學校社團的學弟來電,商量新聞攝影展的細節。

    二十分鐘後,他放下電話,廳堂上卻不見以霏和惟則的影子。

    他到了廊上一看,兩條人影已下了花徑,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月白花花的陽光裡,一轉眼就消失不見。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個小時有餘,惟則才把他美麗的客人從林徑那頭帶回來。

    以霏是回來了,但也從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緊靠着厚石壁上的橡紅色老爺鐘,沉穩地響動起來──午夜十二點,是馬車變回南瓜,玻璃鞋墜地,灰姑娘回家,一切現出原形的時刻。

    在客廳已坐了兩個小時的惟剛,緩慢擡起抱在手心的頭。

     他看到一雙上好的咖啡色懶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剛,惟剛,什麼時候了,你還不休息?你不該這麼消耗本錢的。

    」他堂兄拿溫和的語調訓斥他。

     十二點整。

    送約露回家不需要這麼久的時間。

     「我在等你。

    」惟剛直截了當說。

     「我知道。

    」惟則歎口氣,很是認命地坐了下來。

     「她今天晚上怎麼會到這裡來?」 「今天是咱們的生日。

    」彷佛這一句就可以解釋一切。

     兄弟倆心照不宣的對答。

     「你從來不在家過生日。

    」而惟剛一向是連生日也不過。

     「我或許有些變了吧。

    」惟則自嘲地一笑。

    他事先沒告訴約露要到策軒,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來。

    三十一歲的生日,繁華尚未落盡,他卻有了一種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靜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帶回來的女孩共聚這麼一餐。

    他是變了。

    「你呢?三年不見,你是不是也變了?」惟則偏着頭觀測他堂弟──一張石刻的臉,三十年如一日,不變的剛毅和凝重,然而現在那張臉,卻好像一摔就會碎裂似的。

    惟則的語氣一改,單刀直入。

     「你是怎麼一回事?」他問:「為什麼一見到她就這麼激動?在飯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對她有什麼特别的感覺嗎?」 惟剛久久沒答話,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銅鏡,對着惟則,想從他臉上照見什麼似的。

    「那是因為我知道她是誰,」到最後惟剛才回說,一字一句像打字機敲出來的那麼确鑿。

    「你呢?你知道她是誰嗎?」 這回,輪到惟則緘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誰,我雖然從沒有見過她,但那晚在酒會上一眼見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 「那麼你還能這樣若無其事的和她進進出出,」惟剛把身子向前一傾,咬牙切齒道:「帶她回飯店過夜,接她到家裡吃飯,這五天你還做了什麼?她知道你是誰嗎?──不必回答,她一定不知道,否則她絕不會還和你這樣有說有笑!」 他閉上眼睛,對空籲了一口氣。

     「幾個月前她剛見到我時,簡直像要徒手把我殺了。

    」 「她認識你?」惟則盯着自己一雙交握的手問道。

     「她說她是從她姊姊燒剩下來的日記和照片知道我的──她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當時不聞不問,害得她……」 惟剛的嗓子沙掉了,惟則擡起頭,兄弟倆對望着,俱在彼此的眼底見到痛苦之色,而惟剛的瞳眸還要來得更沉、更幽,像兩個永遠沒辦法填補的無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這樣沒完沒了的痛苦下去嗎?惟則不由得恨起他堂弟來了。

    有時他幾乎覺得這是惟剛的報複,惟剛不肯超脫,還要拖着他一起下油鍋。

    「約露完全不知道我,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 「所以你盡可佯做沒事,什麼都不說,讓她像個小白癡似的在你身邊跟進跟出,」惟剛每一口呼吸都蘊着怒氣。

    「或許你還要再來個編派,要我合作,索性瞞她到底,是不是?」過去這樣的例子可數不清了,惟則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幫點小忙,撒點小謊,收拾點善後,哪樣不是因為彼此是好兄弟的緣故? 惟則猛地立起身。

     「不,不是,我會找機會好好向她說明,我會告訴她一切──不會瞞她,」他深吸一口氣,說下去,「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要介入,如果你不希望她受到傷害,那就什麼都别說,什麼都别做。

    」 說罷,惟則離開客廳,上了樓去。

     他太清楚了,惟剛絕不會拼着讓約露受到傷害的,他太多情,又太心軟。

    心軟多情總把他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