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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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石流切斷了山谷中通往鳳凰嶺大隊的公路,汽車使人前傾地刹住了,高出車窗的泥沙石堆攔在前面。

     李向南和常委們下了車。

     一輛吉普車也在旁邊嘎地停住。

    跳出一個眼睛特别黑,黑得任何人看一眼都不會忘記這雙眼睛的女青年。

    她正是昨晚在黃龍灘木料夜市上拍照的新華社女記者。

    她掠了一下随便紮在腦後的卷發,很大方地看着李向南他們問道:“去鳳凰嶺,過不去了嗎?”她那與陌生人說話時毫無拘束的爽快,讓李向南感到熟悉和親切。

    他注意了她一眼:很漂亮。

    提着軍用挎包,又是軍用吉普,大概是鳳凰嶺再過去的兵工廠的。

     當然,去鳳凰嶺是過不去了。

    左邊幾百米高的山坡上,昨天雨後沖下來的一股泥石流,先是沖垮了山谷中的鐵路,又沖斷了鐵路右邊平行的公路,然後跌落十幾米,一頭紮入公路右邊的黃龍河。

    河水被沙石堵得高漲起來,濁汪汪地淤上對岸,貼着對面山腳下的黑岩陡壁,像個問号似地一彎,又湍流而下了。

     李向南皺了皺眉,這或許不自覺地和他縣委書記的身份有關:十幾個養路工正慢騰騰地揮着鍬一下一下清理着泥沙石頭。

    他們不認得他這個縣委書記,因此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的加油和踴躍。

    但李向南的皺眉,更多的是因為眼前看到的景象。

    形成泥石流的山坡遍是砍伐後留下的碗口粗細的松樹樁。

    望到山頂,變成一片密匝匝的白點,可以想像出不久前這裡還是一片蒼翠。

    現在秃了,裸了,被山洪切割得溝壑遍布,瘡痍滿目。

     “這就是你前幾天批示過材料的那個地方。

    ”龍金生指着山坡對李向南說。

     女記者轉過臉很注意地打量起李向南來。

     這是什麼人呢?就是古陵縣的縣委書記嗎?她已聽到一些有關他的傳聞,知道他叫李向南。

    她對他的印象不算太好。

    有個和李向南一起插過隊的同學介紹他說:這是個狂妄分子。

    也有人說他有思想有才幹。

    這都無所謂,她不在乎這些。

    讓她眼裡露出一絲自得的是:她已參了他一本。

    昨天連夜沖洗出照片後,她已經把古陵縣濫伐森林的情況寫了“内參”發走了。

     李向南并沒注意姑娘的注視。

    他現在完全在縣委書記的角色中。

    聽完龍金生的介紹,他不由得從牙齒縫裡罵道:“愚蠢。

    ”更準确說是愚昧。

    這種愚昧使李向南眼前奇怪地浮現出一群人赤膊大汗地排成一排,野蠻而瘋狂地彎腰向山上大砍大伐的畫面,還浮現出潘苟世那哈着腰谄着肩的形象,還有他那瞪着血紅眼睛訓罵群衆的兇相和那充滿土王爺氣味的“電話票”。

    中國廣大的底層,不少地方還存在着這種愚昧,這種愚昧在對待人和對待自然上都顯出着野蠻性。

     莊文伊扶了扶眼鏡,指着溝溝壑壑的荒坡和被沖得翻傾扭曲的鐵軌激憤陳詞:“這樣亂砍濫伐完全是違反法令的。

    鐵道部明文規定:鐵路兩邊超過十五度的山坡不允許砍樹伐荒。

    ” “光有法令有什麼用?沒有實際力量來保證,一切還不都是廢紙?”李向南說了一句,又揮手道,“好了,咱們丢下車走着去吧。

    這兒去鳳凰嶺大隊,翻點山,走近路,才幾裡地。

    ” “我跟你們一路走吧。

    ”女記者爽快地說,讓送她的吉普車回去了。

     當他們從左邊的岔路插進去往鳳凰嶺大隊走時,李向南掃視了一下左右走的常委們。

    馮耀祖,永遠隻讓人看到他那油滑的胖腦袋;胡凡,一個忠心耿耿又有點糊塗的老同志;龍金生,一個像黃牛一樣勤懇本分的農業幹部;小胡和康樂是送婷婷去縣裡了,那是自己在幹部問題上能保持想像力的兩個年輕人才;還有就是顧榮了,權謀老練,陰沉沉地蹲在古陵政治中心,讓人想到古代大殿裡一個鐵黑色的大鼎……這就是自己面對的既不過于好也不過于壞的幹部現狀,平均水平。

    正好使自己在古陵的試驗更有普遍意義。

    忘了,還有最那邊的莊文伊,熱情和抱負是一等的,自信和自負也是一等的。

    李向南心中笑了。

    他了解這種個性的知識分子。

    思想上很執拗,頑固難變的思維方式,争論起來有他自己的邏輯,你說你的,他說他的,他總是正确。

    這是個認真得有些迂執的人,很難說服。

    但是,自己還要設法說服他。

    中國的事絕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

     路邊一個背靠着山坡草叢的大布告牌使所有的人都在它前面停住了步子。

    使人們感到有些觸目的,絕不是因為上邊寫着《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

    前邊是一個國營林場,這樣的布告理所當然。

    赫然醒目的是:在斑駁脫落的紅地白字油漆布告牌上,貼着一張不知是水泥袋還是化肥袋的牛皮紙翻過來寫的大字報。

     字迹大而歪扭,墨汁新鮮,流着汁。

     驚(警)告林場看山的。

     你們再仗勢氣(欺)人,阻擋我們砍樹,就小心拳頭。

     鳳凰嶺大隊貧下中農砍伐委員會 劉貌從軍用挎包裡掏出相機,閃在一邊照了一張相。

    與此同時,那個黑眼睛的姑娘也不引人注意地掏出相機,閃在另一邊很快拍了一張照。

    及至發現對方手裡也拿着照相機往挎包裡放,兩個人都奇怪地看着對方。

     李向南也發現了姑娘在拍照。

    一瞬間也頗為詫異。

    但他沒有多想。

    眼前這個情況恰恰刺激了他與剛才相同的情緒。

    光有法令有什麼用呢?一張“砍伐委員會”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