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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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嶺總得留住你啊。

     他糧食總不夠吃,細糧換粗糧,秘密就在這兒。

     他也知道不用喂它們。

    林子大了,鳥獸自己就來了;林子密了,鳥獸自己就留住了。

    可新來乍到的,總得有個照顧吧。

     眼下,砍林風四面都哄哄地刮起來了,離鳳凰嶺越來越近了,連嶺上的鳥獸都開始驚了,看出它們有點不安生了。

    這怎麼鬧啊。

    他顧不上磨叨了。

    趕緊背上背簍往前趕路。

    遠遠的隔着幾重霧沉沉的山嶺,好像聽見了火車的鳴叫,是票車又上來了。

    說話就要晌午了,千萬不能誤了晚上的事。

     一出鳳凰嶺,他就氣得渾身有點哆嗦起來。

    眼前這一溜緩坡叫落鳳坡,原來他領着人種了清一色的白桦樹,齊刷刷地遮天蔽日,風一吹,滿坡飒飒響。

    可前兩天,一夜裡就被哄砍光了。

    現在秃秃的,隻剩下半膝蓋高的樹樁,一個個碗大疤。

    要說,這落鳳坡該誰管,算誰的,他也鬧不清。

    是大隊的,還是小隊的,是一隊的,還是四隊的,是歸集體,還是分個人,前一陣一直在滿天下的吵架鬥嘴。

    嘴沒鬥完就搶着先動手了。

    昨天他找了一天公社、大隊告狀,沒人管。

    他不知道都是誰上山伐的,他今晚就要去連贓帶人一夥子抓住他們。

     抓賊要抓贓。

     氣上加急,他身上一陣陣哆嗦更厲害了。

    幾個齊腰高的樹樁從他身邊擦過。

    他停住了,看着樹樁白花花的茬口,用滿是粗繭的手摸着那還水濕帶汁的茬口,摸着連在樹樁上的兩尺來長的樹皮,樹皮的外面還是光嫩的,樹皮的裡面平滑粘膩,涼涼的也帶着水汁,還沒長到年齡,就這樣齊腰高的活活地拽着皮砍走了。

    像是看到自己的孫孫被人殘害一樣,他的手摸着樹茬口,開始很厲害地抖起來。

     “你是保皇派。

    ”有個聲音忽遠忽近地沖他耳朵嚷起來,滿山轟轟地回響着,黑糊糊的人影開始在他周圍閃動着,最後那嚷聲連同黑影都鑽在他腦子裡什麼地方了。

    嗡嗡震着他頭顱響着。

     “你們才是保皇派呢。

    ”他用銅鐘一樣粗重洪亮的聲音爆發地吼了一聲。

     他的瘋病又犯了。

     “你們才是打着紅旗反紅旗。

    ……騎在人民頭上屙屎屙尿。

    ……你們壞了良心了。

    (發自肺腑的洪亮的一吼)……你們壞了良心了。

    (更高的一吼)……你們和小日本穿一條褲子。

    ……背石頭,我不去。

    ……修碉堡,喝人血。

    ……你們砍樹,欺負不識字的。

    缺了陰德了。

    ”他站定在那兒用極其洪亮的聲音面對着看不見的人群破口大罵着。

    罵一陣,累了,停了停,接着更有力地罵起來。

    然後兩眼直愣愣地一邊朝前走,一邊繼續和看不見的對象争辯着,罵嚷着。

    走一段,他又站住,回過頭朝後面大罵着,好像人群遠遠跟在他後面。

     這麼大世界上大概沒有人知道,在中華民族文明淵源的黃河流域,在這個偏僻的不為人知的霧氣彌漫的山裡,此刻正移動着一個黑色的“句”字,同時響着一個瘋老漢粗重洪亮的、不停的罵聲。

    這罵聲時高時低,時而還夾雜着一些自言自語的咕噜。

    這些瘋話有的明顯記錄着他在那動亂歲月受的刺激,有的則聯系他整個一生也難以弄清的具體所指。

    也有人說他是裝瘋,因為這些話在他清醒時從未說過。

     山在一路罵聲中走過着。

     這是牛頭山,遠看像個牛頭。

    他領着人二十年種的滿山綠,都是果樹,被公社書記來領着學大寨,遍山紅旗一插,一天就都連根刨光了。

    草也一把火燒光了。

    說是牛頭山要成虎頭山。

    現在遍山黃秃秃的,從上到下一層層帶子寬的梯田,稀稀拉拉地長着幾根可憐巴巴的豆子,地旱土生,春天撒把籽,有收沒收的,快荒了。

     造的什麼孽啊。

    殺剮人! 這是到了簸箕谷。

    緩緩的坡是黃秃秃的。

    原來也是他領着人種了滿坡谷綠。

    十二年前,說是要蓋坦克廠,來了部隊、民工,成千上萬的,三四天把樹砍了精光,幾十部推土機嘎嘎嘎吼着,震得山發抖,推出一塊塊梯形平地。

    鐵路鋪進來了,宿舍蓋了幾排,廠房起了半截,又都停了,八九十來年,最後也沒說出個長短,都走了。

     造不完的孽。

     他不罵了,罵累了。

    天上的陰雲和眼前的霧氣連到一起,迷蒙蒙地包住了遠近一個個山頭。

    下開雨了。

    他澆醒了。

    發啥子瘋?後半晌了,趕緊,有正經事。

    他在透涼的嘩嘩大雨中,在崎岖的山路上,濺着泥漿,滑滑跌跌地趕着路。

    遮天蓋地的雨水彙成千萬股黃濁的泥水流,刀子一樣無情地切割着黃土秃山,一道道從他的回力球鞋上沖刷漫過去。

    眼看着一層層梯田被呼啦啦沖開口子,嘩嘩地越豁越大,山上到處挂起了一道道濁黃的泥水瀑布。

    樹都砍光了。

    山沒皮了,任割肉了。

    他又渾身哆嗦起來,但這次他沒有罵出來,濕透的棉褲緊裹着腿,重得擡不起腳來,淋透的衣服冰涼地貼着他脊背,涼勁拔到他胸口,他隻有一路的咳嗽聲了。

     天黑的時候,雨停了,星星在天上眨開了眼,他終于趕到了黃龍灘。

     這是古陵與鄰近兩縣的三縣交界地。

    遠處天邊那黑魆魆的山上一片繁星般閃爍的燈海就是虎山銅礦。

    黃龍灘是一片空曠荒涼的幹河灘,河灘對岸黑森森地劈面當空地立着黃龍山。

    黑夜中,在河灘旁的公路上,隔着稀疏的樹影,遠遠可以看見馬燈、電燈、火把晃動着,人影憧憧。

     這是個秘密的木料夜市。

     這裡人密麻麻的,卻毫無喧嘩,被一種秘密的寂靜籠罩着。

    一堆一堆的木料,幾乎都是剛砍下的連皮樹,像集市擺攤一樣擺在路兩旁。

    堆有大有小,有的垛得半人高,有的隻有兩三根。

    賣主多是周圍三縣的農民,各自守着自己的攤子,點着豆亮的馬燈,向前探着身,小聲或是無聲地用手勢招攬着顧客。

    自行車、平車都靠在他們身後路邊的溝裡,毛驢也拴在那兒,聽見它們嚼草料打噴嚏的聲音。

    買主的人流拉着平車、推着自行車在兩邊木料攤的夾道中緩緩移動着,俯下身在各個攤上看貨議價,不時摁亮手中的手電,照看一下木料,同時也映亮了他們自己的臉。

    他們有要蓋房的農民,也有銅礦的工人——大多是要自己蓋個住房,把農村的老婆接來安頓下的主兒。

    他們也是小聲地更多是無聲地用手指頭比劃着和對方讨價還價。

    還有幾個是專門從中做經紀的掮客,穿着長袖衣服站在人流裡,略皺着眉,用一種知曉一切的不耐煩神情聽着身旁的人小聲說着什麼,然後點一下頭,伸出手來,在袖子裡和對方捏指說價。

     在集市兩頭黑暗的公路上,還影影綽綽停着十幾輛馬車,七八輛卡車。

    馬不時踏響蹄子。

    一紅一暗的煙頭在黑洞洞的車窗口一閃一閃地映亮着悠閑地倚在那兒的司機的臉。

     悶大爺跌跌撞撞地闖進了這個曠野中的夜市。

    他背着背簍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個攤子一個攤子地湊上去低頭尋看木料,他的手電被雨淋瞎了,他更多的是用手摸辨着一攤攤樹木。

    他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