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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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呼道:“潘書記。

    ” 宋安生身材單薄,臉有些瘦長,鼻頭微微翹着,露出點孩子氣。

    聰明的眼睛裡總露出一絲謙卑。

    他出身不太好,多少年的民辦教師,後來才轉正。

    如果說賈二胡是舊“萬事能”的話,他就是新“萬事能”。

    修鐘修表修電視,寫字畫圖搞設計,針灸、裁縫、果樹嫁接、水稻雜交,樣樣是把手。

    至于縫紉機、電動機、脫粒機、柴油機,凡是帶機的,除了公雞母雞不會殺,他上手就都會修理。

    潘苟世來了,把他提成了公社副主任。

    這主要不是因為他“萬事能”,第一層原因,是宋安生用針灸治好了大虎的羊角風,恩要報,是潘苟世一貫的思想;第二層原因,是宋安生守本分,老實規矩。

    服從領導聽指揮,是潘苟世用人的首要标準。

     但是兩年來,這個宋安生越來越不規矩了。

    什麼事都有他的譜,什麼事都要認真地争一争。

    現在潘苟世站在他面前,想發火卻沒發出來。

    也許是宋安生客氣地打招呼堵住了他的嘴;也許是漂亮姑娘對他照例有壓力。

    特别是林虹,她和婷婷邊說話邊一瞥一瞥看過來的目光,使他感到不自在。

    但他有剛才的惱怒支撐着:“小宋,我正要找你談談。

    ” “什麼事,潘書記?” “聽說,你最近和公社機關支部的每個支委都談過話,要求入黨,是吧?” 宋安生臉紅了,很局促地站在那兒。

     “他們都和我彙報了。

    ”潘苟世又打量了宋安生一眼說道,“你的關鍵,是要端正動機。

    你應該知道你的情況和一般人不一樣。

    你要想想這麼多年為什麼沒被吸收。

    ” 宋安生咬着嘴唇沒說話。

    這句話極大地刺傷了他。

    他過去多少年的生活可以用“可憐巴巴”四個字來形容。

    除了小心謹慎地謀求生存,一點點把民辦轉成正式,他也一直在政治上争取着進步。

    但是,一切努力都等于零。

     肖婷婷知道宋安生的經曆,聽到潘苟世的話,她緊張地注視着宋安生。

    她怕宋安生軟弱。

    林虹的目光也跟着轉了過去。

    她也早知這位“潘二酸”的大名,現在覺得很好玩地瞧着他。

     潘苟世依然翻着眼打量着宋安生,以領導的口吻繼續說道:“你也不用讓你舅舅來給我油家具,繞着彎說好話,那些手段都沒用。

    我潘苟世再窩囊廢吧,也不至于那麼瞎眼。

    ” 宋安生氣得不知說什麼好。

    他不知道舅舅幫潘苟世油漆家具的事。

     潘苟世又翻眼看了看他:“你不是還征求每個支委的意見嗎?我也說說我的。

    要說本事,沒人能和你比,能寫會算,你比誰也強。

    真要論能力,讓你當書記,讓我當你的小跑,給你提鞋,你都不要。

    是吧?”他皮笑肉不笑地說着,話裡露出一絲令人惡心的得意。

    他第一次發現,這樣講話比吼嚷更解氣,“潘苟世在你眼裡可能一錢不值,可他現在在公社書記這個位置上,你就不能把他怎麼樣,你就得聽他的。

    是這個道理吧?我對你的意見就是:不要以為自己了不起,你在橫嶺峪,首先應該知道誰是你的領導,不要以為地球沒你就不轉了。

    ”潘苟世假惺惺地笑了。

     宋安生氣得渾身微微戰栗着,可他一句話說不上來。

     肖婷婷看着宋安生被這樣侮辱,站在那兒啞人似的。

    她又恨潘苟世,又氣宋安生。

    潘苟世以為自己這番話收拾住了宋安生。

    因為出了氣,他的态度自然了,他溜溜達達走過來兩步,對肖婷婷說:“婷婷啊,好好工作,不要胡思亂想,到時候我提拔你到供銷社當售貨員。

    ” 提拔一個老師當售貨員?林虹也驚呆了。

     肖婷婷氣得渾身哆嗦。

    肖婷婷的受辱,使宋安生從剛才的窘态中掙脫出來,他把婷婷擋在身後,“你說沒我地球還轉,是吧?” “怎麼了?”潘苟世莫名其妙地看着宋安生。

    宋安生的臉上一掃往日的克制與謙卑,充滿蔑視。

     “你不是不相信地球是圓的嗎,它轉什麼?” 潘苟世一時張口結舌。

    他從來就不相信地球是圓的,雖然他上學時學過,也見書上寫過,那是和他腳底闆下實實在在的經驗相悖的。

    他就是不相信。

    平時,他經常愛用這個觀點和别人擡杠,算是他以土賣土和說笑逗樂的日常話題。

    “我不相信地球是圓的,怎麼了?”他惱羞成怒地瞪起眼。

     “不相信地球是圓的,就是不相信科學世界觀,就是迷信,就根本不能當個共産黨員。

    “宋安生冷靜地說。

    林虹在一旁用譏诮的眼光看着潘苟世,這時一本正經地加了一句:“這是馬克思說的。

    ” 潘苟世被唬住了。

    這回,輪着他一句話說不出來了。

     “走。

    ”林虹一拉肖婷婷,招呼上宋安生,三個人轉身就走了。

     潘苟世氣得渾身像一台停着沒關引擎的手扶拖拉機一樣,突突突地抖動着。

    他要有個什麼動作發洩一下,于是猛掄起手中的路标,砸在了樹上,咔嚓一聲,木牌子斷成兩截,“橫嶺峪公社”幾個字從中開裂。

    他更有氣了。

    遠遠又傳來林虹咯咯咯的笑聲。

    婊子養的,小寡婦。

    他一擡眼,看見“省農科院橫嶺峪研究所”的路标赫然立在路邊,占着他橫嶺峪的地。

    他兩步上去,躬下腰連搖帶轉,一下拔了,嘩拉一聲扔到旁邊的玉米地裡。

     兩個過火的行動使他清醒了。

    這是幹什麼呢?瘋了?應該把農研所的牌子再插上。

     這時潘來發匆匆來了。

    “大哥,”潘來發這是以叔伯兄弟的身份請示家事了,“大伯的過世三周年怎麼着?村裡來電話了,你是不是先回去安排一下?” “眼下顧不上,先讓他們看着辦吧。

    ”這位大孝子揮手說道,臉色黑烏鐵青,“抓緊時間,先準備正經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