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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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嗎?” 唾沫星子飛在潘來發臉上,明知道這位叔伯哥有肺結核,他眨眨眼也沒敢擦。

    “大意失荊州”這話當什麼講他沒聽懂,更不知道這話來源于顧縣長。

     “我再去安排安排。

    ”他賠着百罵不惱的笑臉說。

     “去吧。

    ” “對了,還有一件事。

    ”潘來發拔腳要走又站住,“上橫嶺大隊又有人因為澆地搶水打起來了,還傷了人。

    ” “嗯?” “我準備馬上去一趟,别讓他們鬧到公社來。

    他們正鬧着要到公社評理呢,讓縣委書記撞見不就麻煩了。

    ” “麻煩什麼?大隊解決不了,找公社也解決不了。

    讓縣委書記解決嘛。

    好好的水利系統,分田到戶,你屁股大一塊,我巴掌大兩塊,切成亂七八糟,能不搶不打嗎?他姓李的不是成天叫改革嗎?讓他來解決吧。

    ” 潘來發眨着眼,很快明白了他的用心,“對,讓他們找縣委書記鬧就對了。

    ”他讨好地說,“像這搶水問題,是個普遍性問題,誰也解決不了。

    ” 潘來發走了,潘苟世氣消了。

    發完威風,他格外舒坦。

    他轉圈巡視了一遍寬大方正的公社大院:東西兩排磚瓦房寬寬敞敞,北邊一道圍牆,南邊開着大門,整整齊齊,大大方方,讓他看着舒服。

    他在農機廠,看着農機廠親;來公社,看着公社親。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的人民地位高,他就是橫嶺峪人民的代表……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随便想着,他繞過貼着牆報的影壁,穿過門洞,出了公社大院。

     公社大門前面一個緩坡下去,就是一段直趟趟的土街,南北不過半裡長,兩邊是供銷社、雜貨鋪、收購站、飯館、信用社……這會兒,人們都在外面乒乒乓乓下闆開門。

    照理說,背上手站在公社門口,背靠着大院後面的橫嶺山,居高臨下俯看整個鎮容,最能感受到一種在橫嶺峪當家的主人感。

    遺憾的是,他還沒學會這種背手而站的姿勢,那是他眼紅的又是他一直沒學會的派頭。

    為此,他十分佩服顧榮。

    那個坐姿,那個站勢,那上下一身氣派,都是多少年的身份修煉出來的。

    而他,不要說這樣背手而站做不到(他試過一兩次,臉紅脖子燒,渾身别扭,手好像被捆着,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别人看上一眼就不自在),背着手來回踱步他也沒學會,甚至,他不習慣一個人站在那兒不走動。

    沒辦法,誰讓自己是土包子出身呢。

    他趕走腦子裡的自卑和懊惱,照每天早晨的老樣子,哈着腰趿拉着步子往街裡溜達。

    兩邊的人都轉過笑臉向他打招呼。

    每天這種時候他往往情緒特别好,但是,今天這樣走另有目的。

    他要四面巡視一下,防患于未然(這個古詞他多少年就念不順嘴,但他就喜歡這别扭的古味),“做過細的工作”。

     今天有些怪。

    他老覺得有些不放心的地方,又想不起來。

    看見的,到處放心;看不見的,好像到處不放心。

    一張張恭敬的笑臉讓他放心,笑臉後面又有什麼讓他不放心的。

    這是怎麼搞的?等一條街面走完,長途汽車站橫在面前,路的斜對面,隔着一片菜地幾簇農舍,遠遠看見省農科院研究所,他仿佛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宋安生這兩天早晚就在那裡混。

    他和他們是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潘苟世最喜歡用成語罵人,一個詞不夠兩個,兩個不夠三個,解氣為止。

    他最喜歡的一本書是二十多年前上初中時買下的《成語詞典》。

    在農機廠時,幾個北京知青在集體宿舍打撲克時,曾玩過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把戲:每個人在手掌裡寫一個成語,來描繪這位潘總支書記。

    最後八九隻手一伸,十來個人一湊,在一陣陣哄笑聲和拖腔拖調的大聲念讀中出來了十來個精彩的成語:“谄上壓下,嫉賢妒能,窮兇極惡,愚昧無知……”最後一個尤其引起哄堂大笑:“惟此惟大”。

    可惜是這位昔日的總支書記始終不曾聽說的農機廠野史。

    要不,他對成語的态度也會一分為二了。

     此時,他遠遠看着農研所那幢綠樹掩映的青磚樓,就有一種強烈的憎恨。

    這幢在他橫嶺峪屬地而不屬他管的樓房天天刺着他的眼。

    照理說,友鄰單位,人家又是搞農業科研的,經常幫助社隊解決生産技術問題,他應該多去走動走動,但他很少去。

    确切說,他隻去過一次。

     那是他到公社上任副書記的頭一年。

     主人們陪着他在試驗田裡,院子裡,最後是樓上樓下參觀了一遍。

    這一遍就讓他覺得這不是自己這号人待的地方。

    樓上樓下那麼多書架,那麼多書,那麼多挂圖,那麼多瓶瓶罐罐,那麼多他不認識的儀器儀表,那麼幹淨的樓梯,那麼明晃晃的玻璃窗,那麼多花花草草,那麼文雅的言談舉止,都讓他感到拘束。

    搞農業的還要這麼窮幹淨。

    他走路不自在,說話沒詞,痰沒地吐,他的痰又特别多,堵在嗓子裡上不上,下不下,手是左右沒處甩,袖子也似乎長得礙事,這兒撞斷花,那兒碰掉書。

    主人很熱情。

    但他一看見那些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就感到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讓他們看不起,繼而就有一種嫉恨在心頭湧起。

    特别是那個戴着金絲眼鏡、精瘦清癯的小個子教授,不時和身邊那個同樣是戴着一副眼鏡的漂亮的女研究員說笑,他總覺得他們是在笑自己。

    那個梳着短發的漂亮姑娘,白白淨淨的,老是看着潘苟世笑,那目光好像把他的窘困和自卑看透了似的。

     他對戴眼鏡的人從小就有一種敬畏,當了這麼多年幹部,自然早就有了區别對待。

    對自己屬下戴眼鏡的,他敢看扁看賤,看得一錢不值。

    農機廠那三四個大學畢業的技術員哪個不怕他?但隻要是外單位戴眼鏡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