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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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崇明島要在吳淞口坐船,到了吳淞口,一派無比開闊的景象使沈麗驚喜若狂。

    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長江,浩浩蕩蕩的江水像大海一樣一望無際,在寒冬的清晨中浩浩渺渺地鋪展向天邊。

    凜冽的北風迎面吹來,江水像大海的浪濤一樣洶湧着一排排移動的山嶺向岸邊撲來,摔成激揚飛濺的雪浪。

    沈麗雖然到過海濱度夏,然而,在這北風凜冽的冬日,面對如此粗犷壯闊的“大海”,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與刺激。

    她實在是太喜歡這種感覺了。

     她将帽耳扣松開,讓寒冷的風從脖頸更透人地吹過。

    帶絨的帽耳像鴿子的翅膀一樣,在臉頰兩側嘩嘩飛舞。

    被帽耳縛緊的短發這時也像黑色的綢緞,力所能及地在帽耳内向後急速拂動着。

    沈麗幹脆摘掉帽子,抖了抖頭發,一頭黑發迎着天邊吹來的江風向後橫飛,像一隻寒冷而又溫柔的大手向後拽着她的頭發,這感覺讓她從暖熱的身體中奔放出解放的快樂。

    她重新戴上帽子,就這麼一會兒,暖熱的帽子已經吹得冰涼。

    她扭頭看着面色沉郁的盧小龍說道:“太棒了,像大海一樣,崇明島在哪兒?怎麼看不見?”周圍已經聚了百十來人,他們是首都紅衛兵與上海革命造反派赴崇明島的聯合調查團,同乘兩輛大轎車,天不亮就從上海市開來的,此刻,一群人聚在江邊欣賞起天水一色的壯觀景象來。

    盧小龍很冷靜地回答道:“到崇明島要坐一個多小時船呢,根本就看不見。

    ”沈麗驚歎道:“長江真寬哪!” 盧小龍依然保持着冷淡,說:“長江流到這裡,已經到入海口了,寬幾十公裡,上百公裡,可不是像海一樣!崇明島在中國算第三大島,僅次于台灣島、海南島。

    ”盧小龍的這些知識也是昨天到達上海後,在與王洪文會面時剛剛知道的。

    沈麗當時也在場,隻是她無心。

    現在,當盧小龍作為自己獨有的知識講出來時,沈麗獲得了女性在這種情況下特有的幸福感。

    她真喜歡跟着盧小龍出來串連的感覺,也真喜歡在盧小龍那裡有問有答的可靠感。

     她含笑瞟了一眼盧小龍并不開展的面孔,嗔道:“你怎麼這麼小心眼呀?還生我氣呢?” 盧小龍矜持地、沒有什麼表情地昂着微微凸起的額頭,迎風看着一派江水滔滔。

    他戴着一頂草綠色棉軍帽,帽耳翻在頭頂系住,讓耳朵露在外面吹着寒風。

    在和沈麗的性格沖突中,他越來越多地運用男人沉默的自尊。

    沈麗拉住他的手晃了晃,說:“你真傻,你不知道我喜歡你呀?王洪文算什麼人,我才看不上他呢。

    ”說着,她貼近盧小龍的臉說道:“别生氣了,要不,我親你一下行嗎?”盧小龍感到了沈麗濕暖的哈氣落在自己的臉上,又在寒風中變成一片濕涼。

    沈麗的親熱軟化了他的僵硬,他看了看周圍喧鬧移動的人群,說:“行了行了,别丢人現眼了。

    ”這句北京胡同的俗俚語言倒把沈麗逗笑了,她松開盧小龍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與他一起跟着人流走下高高的堤岸,向那邊的擺渡碼頭走去。

    她依然被江水的壯闊所興奮,擡手指了指右前方,說:“你看那兒。

    ”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見七八艘海輪在波濤滾滾、煙霧迷茫的江面上遠遠近近地停着,最遠的一艘幾乎就在天邊。

    這些海輪在微微颠簸中标志出江面的廣闊與寂寞,它們像是幾千年停在這裡沒人理睬一樣。

    面對如此浩渺的景象,你完全覺不出上海的稠鬧,隻覺得自己遠離了人類社會,站在了人煙的最邊緣,往前邁一步,就掉入浩渺的宇宙中。

     他們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輪船,往常擺渡的客輪隻能坐六七十人,因為今天人多,又有四五級風,需要大一點的船隻,上海的造反派便搞來了一艘在海上也可以遠途運客的船隻。

     人們紛紛上了船,當船馳入長江後,大多數人都頂不住刺骨的寒風鑽入船艙了。

    沈麗和盧小龍站在船頭甲闆上看着滾滾浪潮撲面而來,看着煙霧浩渺的景色。

    被船破開的白浪嘩嘩嘩地向船的兩舷撲去,聽到浪頭一陣又一陣撞擊鋼鐵甲闆的聲音,那聲音沉沉悶悶又轟隆作響,顯示出船的重量與甲闆鋼鐵的質地。

    一隻雪白的海鷗在船頭零亂而曲折地上下翻飛着,注釋出了煙霧彌漫的江面上逐漸露出的光亮。

    在左前方,可以朦胧看到比晦暗的月亮還模糊的太陽在濃重的霧氣中浮蕩,像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在遠方關注的面貌。

     這次又是沈麗提出,希望盧小龍帶她去外地參加大串連。

    盧小龍當時眨着眼想了想,回答道:“中央現在正三令五申,停止大串連。

    ”沈麗說:“就因為要停止了,我才想出去看看,要不再也沒有機會了。

    ”盧小龍确實處在挺大的矛盾中,按照政治鬥争的需要,他無疑應該堅守北京。

    上海一月奪權風暴之後,北京市和全國各省市都在醞釀奪權,建立市一級的新生革命政權。

    上上下下的造反派力量都在争取自己的位置,北京大專院校和中學都在籌備成立首都紅衛兵代表大會,簡稱紅代會,都在争奪首都紅代會中的領導權,憑此進入北京市的新政權。

    他絕不該錯過這個機會,這是一天都不可離開的關鍵時刻。

    然而,沈麗殷切的期望煥發出他極為美好的想象。

    那天,帶着她去北京航空學院參加通宵達旦的秘密會議,那蜷在黑暗角落裡相互偎抱的情景,一直留給他美好的記憶。

    他說出了自己的矛盾與猶豫。

    沈麗理解的同時,也更加感到失望,很不甘心地說:“那好吧,不去了,别耽誤了你的正經事。

    ” 沈麗的通情達理,觸動了盧小龍作為男人的心理,他站在沈麗身後俯身親吻了一下她潤澤的頭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