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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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王洪文正在上海高幹俱樂部冬泳館裡遊泳。

    遊了幾個來回,便水淋淋地爬上岸,往池邊的一排座位走去,一邊走一邊欣賞着自己上下結實的身體。

     俗話說“三十而立”,他在三十一歲這個年齡一下大立起來。

    他1935年出生在東北,後來參了軍,又上了朝鮮戰場,抗美援朝回來在上海工廠裡混了多年,不過是保衛科的一個小幹事。

    現在,他成了上海最大的造反派組織“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的總司令,統率着幾十萬造反大軍。

    “一月風暴”,全上海的革命造反派奪了上海市委的權,現在,上海的一半天下在他王洪文手中。

    到了今天,他才真正發現自己的了不起,這個發現是從裡到外的重新發現。

    他發現自己長得十分挺拔帥氣,肩很寬,身材很勻稱,面目端正,有工人領袖的儀表,有總司令的相貌。

    往日披着一件厚棉大衣,在國棉十七廠狹窄的、亂糟糟的空間裡轉來轉去時,他似乎從來沒有端端正正站直過,也從來沒有端端正正坐好過。

    他總在寒風與蒸氣難解難分的工廠裡挪來挪去,别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他也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那時,他像一條灰毛狗,沒個正經模樣。

    現在,他穿着拖鞋走在遊泳池邊,覺得自己走出了一股勁頭。

    那是整個身體上下直落的勁頭,是每一步都把膝蓋彈直的很帥的勁頭,也是每一步都震動着胸脯的肌肉、抖落着身上的水珠的勁頭。

    他有一個标準的、強健的男人的體格。

     遊泳池邊放着幾張白色的圓桌,幾十把白色的木質躺椅,他落座了。

    這個地方他過去從未聽說過,更不曾來過,那是原來上海市的市委書記、市長們來享受的地方,也是中央高級首長住在上海時來消遣的地方。

    現在,他們奪了權,理所當然地奪取了一切。

    他今天就領着一群造反派小兄弟到這裡來慶祝前不久取得的“一月風暴”的大勝利。

    雖然他是從小窮大的,直到文化大革命前也一直在工廠穿着工作服、拿着飯盒混日子,現在,一步登天掌握了大半個上海的權力,他沒有頭暈腦漲飄飄然。

    當他們決定今天來這個高級場所聚會時,他照例是裹着一件灰藍色的舊棉大衣,他才不像簇擁着他的小兄弟那樣沒見過世面地張大嘴東張西望,他沒那麼多好奇,沒那麼多驚訝,昨天沒有的,今天就有了。

    他大大方方處之泰然地吩咐着這裡的管理人員,好像他從來就是經常光顧的重要首長。

     半年前,他還縮在紡織廠車間的某一個角落裡和人們說着一些最閑的話,像個混世的油子。

    今天,他斜躺在木椅中,雙肘放在扶手上,拳頭撐着臉頰,一下就進入了深思熟慮政治戰略的總司令角色。

    看着那群小兄弟們亂糟糟地在遊泳池中嬉鬧,他露出一絲領袖的寬容的、諷刺的微笑。

    這一二十個人大都不會遊泳,站在遊泳池的淺水區,一邊說笑着一邊在齊胸的水中搓開了澡。

    整個遊泳館裡再沒有其他人,拱形的館頂像天空一樣寬大,明亮的燈光照着遊泳池四邊空曠的空地,也照着大半個水面平靜的遊泳池。

    兩三個服務員在那端門口安安靜靜地束手而立,等待他們的召喚。

     他打開放在一邊的書包,從裡邊拿出幾本《紅樓夢》的連環畫,翹起二郎腿,很悠閑很自在地看了起來。

    他是聽張春橋說,毛主席提倡大家看《紅樓夢》,了解階級鬥争。

    他嫌字書太難讀,便讓手下找了這套小人書,一本本看着,似乎也能悟出點道理來。

    他是聰明人,聰明人不需要多讀書。

    聽到三言兩語,便能明白大概。

    起碼他知道,曆史上有名的劉邦和項羽就不是讀書人,沒什麼文化,卻管着天下。

    他知道有一首唐詩的最後一句:“劉項原來不讀書”。

    當然,不讀書的人可以運用讀書人的知識,隻要會動腦筋就可以了。

    張春橋曾對他講,列甯說的,“無産階級專政就是組織成統治階級的無産階級。

    ”這句話他一聽就明白了,上海的工人階級造反派現在就組成了統治階級,掌握了政權。

    這也就是無産階級專政,關鍵在于組織。

     遊泳池中的一群人看見王洪文上岸了,也都成群結夥地爬了上來。

    他們一生二熟地學會了氣派,招手讓侍立的服務員把浴巾拿過來。

    一人一條浴巾,鋪在像小船一樣弧度彎彎的椅子上,便水淋淋地坐下了。

    随後,看着王洪文手中的小人書,說起打趣的話來。

    有的叫他王洪文,有的叫他洪文,有的戲谑地叫他王總司令,有的就叫他司令。

    有的說:“大革命,你還有時間看小人書?”有的說:“你還看什麼《紅樓夢》?那都是四舊。

    ”王洪文不急不惱地笑笑,說道:“主席提倡看的。

    ”仍舊坐在那裡一頁一頁看着。

    沒有他這個中心人物的參與,大夥說笑的興緻就少了一半,于是,人們就在他的周圍團聚着,有意無意地敗壞着他看書的氣氛。

    幾個人将水淋淋的腳歪七斜八地放到王洪文架着胳膊的圓桌上,七八條腿腳上的水濕了一桌子。

    王洪文瞄了一眼,拿起桌上的幾本《紅樓夢》連環畫,塞到自己椅背上挂着的書包裡,繼續鬧中取靜地看着手中的小人書。

     他注意到遠遠安靜侍立的幾個年輕秀氣的女服務員都用恭順而冷淡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身邊這群弟兄們,他們紛紛将腳架到了一張張桌子上,互相說着一些低俗的笑話。

    一個身體白瘦的小夥子是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