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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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每天到部裡上班對于盧鐵漢是愉快的事情;現在,每天上班則變得十分頭疼。

     當他站在寒冬剛露頭的北京街道上等待公共汽車時,有一種日暮西山的感覺。

     過去有小轎車接送,他可以舒舒服服七點多才從家動身。

    現在才六點多一點,天剛麻麻亮,他就已經站在公共汽車站蕭蕭條條地等待了。

    站牌下等車的人們在清冽的晨風中耷拉着臉戳在那裡,像是破梳子上高低不齊的梳齒排排立着。

    夾着文件夾的他個子高大,舉止沉穩,在隊列中顯得卓而不群。

    一些提着飯盒原地着急踏着腳的工廠女工經常仰起瞌睡未醒的眼睛注意地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的身分。

    那些打量的目光與他目光相遇,便立刻躲閃開,過一會兒,便又斜過來。

    他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粗硬結實的額頭與有力的面孔也像石像的頭部一樣,很有重量地頂在垂直的脖子上。

    風吹過面孔,覺出風的寒涼與鋒利,也覺出自己皮肉的粗糙與烘熱。

    行駛着汽車與自行車流的街道在他的視野中常常向遠處斜下去,讓他感覺街道不平,車輛和人流都像在巨型滑梯上,紛紛從眼前滑過。

     車來了,人們立刻亂了排列的隊形,争先恐後往上擠。

    他當然不會同流合污,但也不能一次又一次被後來的人們擠出去。

    他的方針是,輪到自己排到首位了,車在遠處一出現,他就眯着眼估量着車速,判斷公共汽車停車時前後車門的位置,然後,在看來不慌不忙、不争不搶的運動中将自己恰好擺到車門的位置。

    這時,後邊的人即使擁上來,他也能在擁擠的推動中不失身分地、動作持重地登上車。

    至于随後大群人擁上車的擁擠碰撞,他隻能聽之任之了,這種擁擠其實是一切群衆運動的特征。

    隻要你打開了車門,隻要一群人争着上車,那麼,你要在人群的擁擠和沖撞中保持自己的平穩,就要選擇好自己的立足點。

    車開起來以後,雖然車上的沖撞弄得他很不舒服,然而,當前後左右的壓力相互抵消了,他被那些比他矮多半個頭的人穩穩地擠定在一個位置時,隻需象征地舉手抓着車上的扶杆。

    看着車窗外快一陣慢一陣掠過的街道,也能體會到與人民群衆打成一片的親切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想到農村。

    吃飯時,家家戶戶端着大碗蹲在門口,你一言我一語地邊吃邊聊,真可謂“腿勤腦子懶,吃飯扛大碗”。

    一個大海碗,簡直能裝現在一鍋的棒子面稀糊,燙燙地端在手中,用筷子刮着表面一層涼皮,聚到嘴邊,吸溜吸溜地喝下去。

    冷風吹過,燙燙的稀糊糊表面又結下一層涼皮。

    兜着碗邊,刮着表面将它們聚攏過來,又是半燙半溫地吸溜溜喝下去。

    棒子面糊糊冒着白氣,蒸在額頭上是熱的,風吹過額頭是涼的。

    碗像臉一樣大,臉對着碗。

    燙熱的糊糊經過口腔順着喉嚨流下去,熨得整個消化系統舒服之極。

    稀糊糊上漂着鹹菜條,鹹脆脆地嚼在嘴裡。

    喝糊糊喝得熟練了,要一喝到底,碗的内壁還是光溜潔淨的,絕不能讓它幹結上磕磕巴巴的面糊糊。

    左鄰右舍的聊天聲,喝燙糊糊的吸溜聲,夾雜上雞鳴狗吠,炊煙袅袅,水井轱辘吱吱尖響,老太婆的吆喝,驢的嘶叫,現在想來真是美好的山村景象。

    文化大革命真要将自己打倒了,無非是卷起鋪蓋回老家種地,那也是個不錯的歸宿。

     他咽了口唾沫,體會着剛才想象中端大碗喝燙糊糊的味道。

    玉米面糊糊甜甜的還在口中,大碗的燙熱也還在手掌心,甚至碗邊在嘴角處留下的又涼又燙的感覺也在咽唾沫時新鮮地存在着。

     還是那座灰白色的八層樓,還是那高高的大門,門前一二十級台階,門口還是站着警衛,然而,他現在走上台階,和以前從小轎車中走出來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遇見他的人不像過去那樣親熱尊敬地向他招呼緻意,或淡淡地點點頭,或幹脆視而不見地匆匆走過。

    有的人快步在身邊超越,扭頭看他一眼,沒有什麼招呼就直奔門口了,将脊背很不禮貌地留給了他。

    到了大門口,那些熟悉的警衛也不再對他表示特别的尊敬。

    有的警衛冷漠地看着他,有的警衛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