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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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盧小龍又一次來到沈麗家中的時候,與上一次抄家時的“狹路相逢”已相隔兩個多月了。

    這次見面在他們心中引起的變化是意想不到的。

     沈麗正在琴房裡和堂哥沈夏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十一月的北京早已是樹葉落盡,一片光秃。

    當盧小龍身後跟着一個女孩出現時,沈麗一下站了起來,她沒想到盧小龍會來。

     在一片風景暗淡的無聊中,盧小龍風塵仆仆又自信飽滿地出現,多少讓她感到一點自己的軟弱。

    她覺得自己失去了一些往日的光彩,自己的驕傲也有一點崩潰。

     她将高大軒昂而又貧乏無聊的堂哥介紹給盧小龍,也從盧小龍的介紹中知道他身後站的印度式小美人叫魯敏敏,實驗女子中學的初中學生。

    在通情達理的應酬中,她卻感到了被遺棄的委屈,這對于一貫驕傲的自己是少有的感覺。

    她當然還知道自己的漂亮,當然還記得上一次見面時盧小龍如何表白了對自己的愛慕,自己曾平靜而驕傲地在兩人之間劃定了界限;然而,當對方兩個多月沒有光顧自己,今天突然出現時,她沒有想到自己心中湧起一股怨恨,很像是小時候在父母面前受到冤屈時的感覺,這種感覺已經久違了。

    坐在光線晦暗的琴房裡,面對着窗外的初冬景象,她發現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孩已經在她心中占有了特别的位置。

     兩個多月來,她在漫天的輿論中常常讀到這個男孩的故事。

    這個男孩曾經對她一見鐘情,現在卻顯然無暇顧及她。

    在兩個月的蕭瑟秋風中,她還讀到了自己的寂寞。

    當秋風将黃葉吹滿街道時,北京的氣氛顯出了讓人忐忑不安的動蕩與冷酷。

    一種不安全感逐漸抑制了她出沒于北清大學觀看大字報的好奇。

    當窗外的槐樹葉被刮盡,西苑的院子裡一片灰冷時,她尤其覺出了自己的寂寞。

    這個鬧嚷嚷的世界已經将西苑遺棄了。

    她不過是滿天刮落的黃葉中的一片,落到哪兒是哪兒,沒有人理睬她。

    後來,她似乎已經将盧小龍忘卻。

    但當他今天出現時,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内心反應會如此強烈。

    她把握着自己的反應,甚至有些為自己的軟弱感、怨恨感和被遺棄感而感動。

    當然,這一切都掩飾在她大方得體的舉止之中,表現出來的是對客人的友好和熱情。

    魯敏敏一看就是個多情的小女孩,她溫順地坐在盧小龍身邊,毫不掩飾對盧小龍的崇拜和愛慕。

    當她和沈麗目光相遇時,小臉微微一紅表明她對這種人物關系的敏感。

     沈麗也覺出了盧小龍兩個多月來的變化。

    他臉上有了成熟男人才有的自信,好像一個生嫩的水蘿蔔被風沙吹了一番顯得成熟了一樣。

    他面對沈麗的從容,面對沈夏的從容,對魯敏敏随心所欲的吩咐,都顯出成熟的男人樣。

    這種成熟樣雖然還夾雜着他原有的拘謹,然而确實以坦然和從容表現了出來。

    此刻,沈麗覺出了房間的晦暗和幾十天秋風蕭瑟的籠罩,覺出了自己的黯然。

    她隻是一個被遺忘的人。

    盧小龍帶着魯敏敏生氣勃勃地踏進她的琴房,讓她看到了大串連的風光,而她的房間卻一派陳舊。

    她也想多少表現一下沈夏的存在,他高高的個子和風流倜傥的相貌該是對盧小龍的一個壓力,也是對她驕傲的一種支撐,她懂得這個。

    然而,她背靠着鋼琴坐在那裡,面對着盧小龍卻懶得這樣争強好勝。

     她知道自己的臉還在明亮地放着光,然而,那個光暈是柔軟的,融化在房間的晦暗之中。

    魯敏敏卻像是剛從野外回來,微黑亮澤的皮膚洋溢着一團灰白的光亮,讓你想到風吹草低見牛羊,一匹小馬在草原上跑過,鬃毛迎風飄舞。

    盧小龍坐在那裡,像棵不大不小的楊樹,沉穩地迎着風嘩嘩作響。

    沈麗目光含笑地迎視着他。

    這種目光對于遲鈍的人,可以理解為大方禮貌;對于高傲的人,可以讀作自尊與平靜;對于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理解她的人,可以讀作對對方長久的盼望和情意。

    她就用這種目光面對着盧小龍,在似乎是安詳的、又是聽天由命的、逆來順受的心态中等待着。

     盧小龍也沒想到今天的見面是這樣的。

    他沒有想到西苑如此冷清,灰黃的風刮過院子,除了幾棵松柏在守衛綠色的夢,柳樹、槐樹及楊樹都光秃秃一派頹喪。

    沒掃淨的落葉在一座座小樓前貼地溜過,家家門窗緊閉,像是沒人居住的地方。

    他隻覺得自己是火熱的,他帶來的魯敏敏是暖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