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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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最重視的是計劃,理想不過是一個個實現的和将實現的計劃的指向,人生應該立在這個切實點上。

    這樣想,透徹了嗎? ………… 小莉從舞場下來了,臉上汗津津的,她邊擦邊興奮地說笑着。

    她看着他目光閃動了一下,想到了什麼:“你生氣了嗎?” 他看着她,感到自己的寬和:“我為什麼要生氣呢?” 範書鴻。

    幾個出版社同時來向他約稿,都非常迫切。

    這激起了他的工作熱情。

    《佛教通史》、《佛教與儒》、《諸子百家》這三本書是确定了下來,準備先後寫完,也可有所穿插。

    另外,他又有的寫作計劃是《孔子與孟子》,《先秦思想史》,《中國古文化概論》,還有幾本名字沒确定。

    過去是想寫書不能寫,寫了沒人出,出了受批判;現在形勢好了,到處等着要他的書了,一生的學業沒想到竟可以在晚年施展了。

     他已年近古稀,可他身體還好,無大病,隻要注意鍛煉保養,再活十年、寫十年恐怕沒問題。

    那樣,自己一年寫一部書,篇幅長一點的,兩年一部,在這有生之年大緻可以把自己的計劃都實現了。

     每天早晨到公園散步活動,或玉淵潭公園,或月壇公園。

    秋天的清晨,公園裡一片清爽。

    草黃綠相間,綠的更多。

    槐樹有些黃了,柳還綠,松柏更常青,空氣清清冽冽。

    據科學家測定,一公頃松柏一晝夜就要向大氣分泌發散三十公斤有益物質,殺滅各種細菌。

    在這裡散步吐納,清洗自己的五髒六腑,裡外涼徹,總可以避百病而長壽吧。

    還打打太極拳,多少年不打了,荒疏了,還可以再撿起來。

    打上一段時間,氣血充沛了,那就更有寫作精力了。

    仰看公園内這上百米高的鐵塔,真有一股直沖雲霄的雄奇力量。

    感到自己的身體也有勁些了,挺立些了。

    再活十五年也不是沒有希望。

    那樣,還可以再多寫兩本書。

    沒有黃金的青年,也沒有黃金的中年了,現在,可以有個碩果累累的晚年吧…… 他們中途出了人大會堂,站在高高的石階上望着廣場。

    還是燈火通明,還是熱鬧非常。

    空氣中有火藥的氣味,放過焰火,現正間歇。

     你知道嗎,我終于悟透了人生和夢。

    李向南說。

     你講講。

    小莉說。

     夢是沒實現的欲望,完全不受理智的規範,理智睡着了。

    晝夢,還是沒實現的欲望,但是在理智醒着、觀照下顯現在想像中的。

    理想,還是沒實現的欲望,但它在理智的支配下,有了限制、設計和塑造,含着對客觀條件的估計。

    計劃,本質上仍然是沒有實現的欲望。

    但是在理智更充分的支配下對客觀有了更具體的估計、順應,因其勢對欲望作了更充分的限制、塑造和規定。

    總之,人活着就有欲望。

    而欲望隻要其沒有實現,就有心理能量。

    隻要有心理能量,它就會顯現。

    顯現在經過理智不同程度的規範後,分為四個層次:夢,晝夢,理想,計劃。

    從這個意義上說,人一生都在夢中、在理想中、在計劃中生活。

    一個欲望實現了,有關這個欲望的夢、理想、計劃才會完全消失。

    人的生命要告結束了,一切欲望才都死滅,夢也便徹底沒了。

     那你現在的理想和計劃是什麼呢?小莉問。

     他想了想:我現在把人生看得很透,沒有任何過高的奢望了。

     她看着他,不言語了。

    很多時候語言也是不能達意的,在語言“末梢”達不到的渾然感覺中,有朦胧的體驗和透徹宇宙的頓悟。

     他們這樣居高臨下地凝望着廣場上如山如海的人群,這樣旁觀,這樣間離,這樣超脫。

    不知在什麼力量的裹挾下,他們如無聲電影中的人物飄飄地走下了台階,擠入了幾十萬人中,如兩滴水彙入了海洋。

    海潮廣闊起伏着,人群湧湧動動翻着浪花。

    他們不知覺自己了,身不由己了,随着潮湧卷來卷去。

    溫度越來越高。

    一群群外地人背着挎包手拉手在人海中擠來擠去,目光常常凝視着什麼地方呆住了。

    一夥夥從市郊農村來的人,姑娘們大紅大綠,小夥兒們穿着嶄新得不自然的制服,也是天上地下地張望着。

    北京城内的人們歡歡鬧鬧地擁來擠去,一對對年輕人挽着摟着,低頭絮語,在人潮中全無方向地走着,不管周圍的稠鬧與喧嚣,他們的快樂在自己。

    一群群中學生大學生說着笑着嚷着,手拉手像一條條長蛇在人海中扭動着遊來遊去,偶爾中間斷了,便是驚呼:快拉上。

    耳邊到處有人說:同志,請您稍微閃一閃好嗎?廣場上一堆堆鮮花旁,無數的人在拍照。

    無數的閃光,無數的笑臉。

    合家歡聚的大家庭更像是一團團大海蜇在海潮中蠕動着,老頭老太太領着孫子孫女安詳地走在中間,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左右簇擁着,兒子或女婿手拿相機,揮着手不斷調度着全家。

    還有許多人,一攤一攤席地而坐,多是些“爺們兒”,全不顧四周人濤洶湧。

    他們在等着看禮花?從容地吃着,喝着,聊着。

    最平常的話:單位裡的事。

    人事關系啦,房子分配啦,誰和誰鬧矛盾啦,誰昨天說什麼啦,自己有啥想法啦,誰小子結婚啦,送什麼禮啦。

     他們倆和無數人碰撞過了,有如熱空氣中的兩個分子。

    他們在一座由幾萬盆鮮花堆簇成的“花山”旁站住了。

    他們相互看了看,有着什麼期待,有着什麼預感。

    這時,響起一陣稠密的炮聲,廣場一亮,夜空中開滿了紅紅綠綠的禮花。

     他們在人海中擡起頭并肩仰望着,他挽着她。

     他們是宇宙中兩個敏感而又渾沌不覺的生命。

     天上,是一個絢麗的、神話的世界,沒有人透過它看到浩渺無際的宇宙。

     地上,是一個現實的、歡樂的世界,沒有人想到五千萬年後地球将是什麼樣。

     沒有過宇宙大爆炸,沒有過星雲收縮,沒有過太陽系形成,沒有過地球童年,沒有過冰川,沒有過恐龍的絕滅。

     禮花一朵又一朵盛開着; 禮花一朵又一朵衰滅着…… 1986年7月1日起筆于山西榆次 1987年10月21日止筆于北京西三旗 2002年修訂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