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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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動的錢。

    我沒有,我沒有。

    林虹不停地說着。

    走在前面的鐘小魯已經有些急了:我們沒富餘的。

     禮堂門已關上,敲開一條縫,把票晃給裡面看了,讓他們擠着進了,又緊緊地關上了。

    聽見後面鬧嚷嚷的聲音:剛才進去的那個女的八成也是演員吧? 電影廳,他們隻進去掃了一眼便出來了,都是普通觀衆。

    舞廳,他們進去環視了一下也沒有幾個熟識的人。

    真正有意義的地方是樓上樓下的前廳、休息室。

    這裡燈光通明,盡是文藝界人士。

    你不看電影?不看。

    不跳舞?不想跳。

    我也不想看,不想跳。

    人們彼此詢問着,然後湊在一起,或站或坐,海闊天空地聊。

    人人都需要社交,需要熱鬧,需要出風頭。

     鐘小魯有他的交際,林虹有包圍她的記者,兩個人就散了。

    林虹終于尋得了安靜,在前廳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來,慢慢啜飲着汽水,觀察着眼前的喧鬧。

     第一個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自我感覺是最惹人注目的。

     你看,女導演彥均站在二樓的樓梯那兒就挪不動窩了,和這個眉飛色舞地說一頓,那邊來了個熟人,又飛起眼光彩奪目地笑着,大聲說着:叫我呢?我不去跳舞。

    我說話都顧不過來。

    嗓門之洪亮,充分表明她有這樣的權利,且有這樣的必要。

    所有的人都該聽着她的話,她是這喧鬧世界的中心。

    她應接不暇,卻不丢掉和任何一個人打招呼的機會。

    正對話的人該等着她,未對話的人該走向她,對完話要走開的人該繼續和她沒完沒了地說,她則蜻蜓點水般把所有人都照顧到。

    那笑是不斷的,震撼整個前廳的。

     再看那位女主角伊麗,在前廳一側的一圈皮沙發上坐着,周圍簇擁着人,她端着飲料,大概怕破壞了塗紅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象征性地啜一下,又接着和人們說笑。

    笑聲洋溢着性感嬌媚,有時竟仰着臉,渾身上下格格格地抖着笑得前仰後翻,不斷吸引着更多的人往她身邊湊。

     大廳内有許多圈子,每個圈中幾乎都有一兩個“明星”或“名流”,他們便是這圈子的核心。

    圈大圈小,便是他們地位、影響、魅力的象征,所以,他們便在進行“魅力競賽”。

    對周圍其他圈子的熱鬧要竭力無視,同時極力活躍本圈的氣氛。

    哪個圈最熱鬧、聲色奪人,哪個圈子的核心人物——也常常包括非核心人物——就充滿優越感,就來勁兒。

    哪個圈冷落些,那核心人物便有些悻悻然,同時極力振奮精神大聲說笑。

    而環圍他的人一面顯得很有興味地應酬着,一面卻止不住扭頭張望那些熱鬧處,頗有些想跳槽又不便跳開的矛盾。

     那不是隋耀國嗎?這位作家一進來就氣宇軒昂地和周圍打招呼。

    他著名,他才華橫溢,他風流倜傥,那躊躇滿志的神态把這話都說出來了。

    他立刻吸附着人形成圈子,同時不斷和其他圈的人遙相呼應,解體着各個圈子而擴大着自己的勢力,果然,有兩個小圈整個地到了他身邊。

    他後來居上,人多勢大,好不得意。

     那位不是電影廠的副廠長嗎?胖嘟嘟的,也是嗓門洪亮地和這個哈哈和那個握手,頗有他一來别人都該向他靠攏之神氣。

    可到他身邊的也就是三五個人。

     這麼多人都自以為中心,可能他們都隻看到了自己的優越處吧?明星們不都覺得自己被所有人注目着、崇拜着嗎?世界上還有比電影明星更了不起的?電影明星中還有比自己更了不起的?導演不自以為是電影中的皇帝嗎?在這個王國中還有比他們更神氣的嗎?作家心中可能會想,你們這些演員不過是演演戲,你們的文化等于零,自己則是既天才又全才,能夠洞察和表現所有人的靈魂,理應有更大的優越吧?至于我是廠長,我是局長,權力是更有力的,你們不都得服從我嗎?我掌管着明星,不比明星們偉大得多? 第二個發現:圈子不斷分化改組,最後就有些定型了,顯出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特征。

     你看,隋耀國身邊的圈子,逐漸都變成文學界的人了,都是作家,都是年齡相仿、四五十歲的;不僅年齡相仿,而且是差不多同期登上新時期文壇,名噪全國的;在文藝界的資曆地位也是相近的;大多是過去的相知;藝術見解也大同小異;他們常作同題小說來表現“同人”色彩;他們都稱兄道弟,親密無間,這樣的圈子不管其内部有多少相互嫉妒,(看,隋耀國不是和劉言不時地争風頭,争話題嗎?)對外是排他的。

     那個知青作家叫杜正光吧,不是湊在人堆中好一會兒了,還不時企圖插話,還有那兩三個沒什麼名氣的青年作家不是貼邊站了好半天了?圈子中的人們對他們都不多理睬。

    而且你注意的話就會看到,越是有外人走過來要進入圈子,圈内人相互間越是熱烈地交談、争論、開玩笑。

    他們或許不自覺,卻明顯表現出一個規律:圈子具有排他性。

     排他的最藝術、最有效、也最自然的方法(自然到連他們自己都不自覺),就是圈内人相互講隻有他們才能講的話題。

     人們在這樣喧嚣地生活,追求什麼呢?真誠?永恒? 林虹靠着貼着塑料壁紙的牆有些困倦恍惚,朦胧中浮現出童年的景象:她吃完了杏,要吃杏仁。

    媽媽說不好吃,她偏要吃。

    爸爸說:你把杏核敲碎了才有杏仁。

    她費了半天勁終于敲碎了杏核,得到了杏仁,杏仁卻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