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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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咨詢所,中午十二點。

     陳曉時送走最後一個咨詢門診的“病人”,收拾桌上的東西。

    沒有比研究人、研究人的社會、研究人的曆史、揭示這一切的奧妙更有意思的了。

    拉抽屜,關抽屜,摞齊紙張,檔案,收起筆,劈劈叭叭的節奏中透出一種輕松快樂,還有一絲優越感。

    優越什麼?眼前又浮現出小時爬樹的情景。

     白露推門進來了:該練嘴了。

    練什麼嘴?他擡起頭。

    白露笑了:喂肚子。

    他一聽這注釋也笑了:就會耍貧嘴。

    她的名字完全符合她:姓白,長得就白,“露”字上下很高,她的個子就高,豐豐腴腴,像截白胖的大藕。

    你真是個白露。

    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說道,立刻便感到了話中的性意味。

    人們脫口而出的話,發于潛意識的沖動,在出口一霎間又被自覺意識改造。

    白露說:你真是個陳曉時——就曉得時間。

    兩個人都笑了,男女之間親切挑逗後就是這樣笑的。

     她并不知道他的潛台詞,可她以牙還牙的話,無意中也應和了他發現的規律:名字有時和人有某種神秘的一緻性。

    朱元璋這個名字,不就有一種“聖賢帝王”之貴氣、大氣?蕭何、張良,這些名字不就有賢臣之氣?自己不就很“曉時”嗎? 他一在桌旁坐下,看書,寫作,咨詢,談話,總要把手表放在桌上。

    一上講台,第一個動作就是摘下手表放在桌上,斜着豎起,像座小鐘面對着自己。

    那履帶式的金屬表帶嘩啦一折,帶點重量地往麥克風旁一放,整個禮堂便都遠遠近近地看到了,一個句号标住了一切嗡嗡渙散的氣氛。

    他自己也便感到一切就緒,講演可以開始了。

    晚上表不放在枕頭下,他不能睡覺。

    快睡着時總要摸出表,黑暗中看一下綠瑩瑩的夜光針,知道自己入睡的準确時間。

    出門忘了帶表,總要返回的。

     你們都走吧,他對白露及又進來的方一泓、蔣家軒說道,我還稍微坐坐。

    三個人便都笑着說:這關門權我們不奪。

    都走了。

    他這個人諸事仔細,咨詢所下班,每次他都要親自檢查一下水龍頭、煤氣管道是否關好,最後鎖上門走,這是從家裡帶來的習慣。

    不放心什麼?真沒必要。

    諸葛一生惟謹慎,也沒像他這樣瑣碎繁細。

    這樣小家子氣,還能成大事業?他這樣想着,卻無所謂地笑笑。

    他相信自己比諸葛亮更有才能。

     這是衛生間的鏡子。

    他微笑了一下,想像自己在凝視一個姑娘,目光洋溢着光輝。

    南方人的樣子,文雅聰明,沒有魁偉的體魄,也沒有勾勒有力的輪廓,身高一米七,一副書生樣,他走進許多場合,很多人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不着急,隻要平平靜靜地講幾句話,一針見血地揭示點什麼,立刻引起震驚,一個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頓時集中了目光。

    他便在心中暗笑:還沒做正經文章呢。

    他對那些偉岸的男人總隐隐懷有蔑視。

    人總是敵視那些比自己優越的人?拿破侖曾對一位比他高一頭的元帥厲色說道:“雖然你比我高一頭,可是必要的話,我會消滅這個差别。

    ” 他擡腕看表,十二點五分,準備走了,又抽出口袋裡的記事卡片看了看,伸手拉門,迎面出現一個年輕姑娘。

    穿着一件淡蘋果綠的、質地很差的連衣裙,細眉細眼,含着腼腆。

     一年級的大學生。

     進來吧。

    不能拒絕,專門要挂自己的号,兩天沒挂上,就在這兒等候,其誠可嘉。

    往屋裡走時,他注意到:姑娘的身材不那麼挺拔,步子也顯得松軟生怯。

    穿着高跟涼鞋,好像不比自己矮多少,自己不由得挺了挺胸。

    等會兒一談開話,自己立刻就顯出高度了。

     情況明了了。

    她是從外省一個小城市來北京上學的,現在,她的老師——一個四十多歲的有婦之夫——總在纏她。

     “他答應重點培養你是嗎?” 點頭。

     “他還答應在畢業分配時,幫你留在北京工作?” “嗯。

    ” 他很關心她,每當妻子不在家時就把她叫到家裡,最初是輔導,輔導完了還親自烹調留她吃飯。

    後來,越來越多的是談别的,飯後很晚還挽留她。

    後來—— “他擁抱你,愛撫你,是嗎?” 微微點頭。

     “發生過關系嗎?” 姑娘臉紅了,搖了搖頭。

    動作是明确的。

    是否遲疑,此時是判斷真假的關鍵。

     “你不願意,但他一直要求,對嗎?” 姑娘低頭不語,而後微微颔首。

     “你愛他嗎?” “我感謝他……”聲音很細很低,一隻綿羊在草地上慢慢走。

     “他是不是……在經濟上對你也有資助?” 姑娘臉漲得通紅,微微地點了一下。

     一切都很明白。

    “你想聽我對你的咨詢嗎?” 很明确地點頭,在椅子上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似乎輕松了一些。

     “弗洛伊德了,人人都有。

    ”他開口道。

     姑娘卻迷惑地擡了一下眼。

     “你知道弗洛伊德嗎?” 姑娘誠實地搖了搖頭。

     她不知道弗洛伊德,1982年的中國大學生。

    但自己心中又笑了:她即便知道弗洛伊德何許人,也未必知道他用這個名字在借代什麼。

    這是自己與妻子說笑打逗時的專用名詞。

    (看到兩個中學生,靠着自行車沒話找話地聊天,他就會對妻子說:看,兩個中學生挺弗洛伊德的。

    聽到一個小女孩說:我最喜歡爸爸。

    倆人也會相視一笑:這又是弗洛伊德。

    有時年輕姑娘來找自己,自己就稍有些興奮,妻子常常會借故躲到别的房間。

    姑娘走了,他坦然地對妻子說:你怎麼不在一塊兒聊聊?這個女孩講的事滿有趣的。

    妻子就一笑:我若在旁邊就沒這麼有趣了。

    他便搔頭一笑:弗洛伊德了,誰沒有點?) 我的意思是說,異性間總有些微妙的情感。

    譬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