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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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頂人刮着,慘白的閃電一道道彌漫下來,照出可怕的烏雲。

    在街上拐了兩拐,風一陣陣緊,冷,透人,便有零星的大雨滴砸下來,地上噗噗地響着。

    你縮着頭側身快步走,手挽住了常家,他也順手摟住了你的肩,為你遮擋着狂風。

    你不一直很讨厭常家嗎?可這情景下一切很自然。

     再見。

    再見。

     “你看上常家了?”卞潔瓊打開院門,關好。

    她又和你搬到一起住了。

     “看上他?”你走進屋,正用毛巾擦着臉上的水滴,“沒有。

    ” “我呀,現在覺得男人就那麼回事。

    ”卞潔瓊趿拉着拖鞋,懶洋洋地幾步往床上一靠,咔嚓,打火機點着煙,“想了,揀一個自己喜歡的,親熱一陣,不喜歡了,一腿踢開。

    ” “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看怎麼說,結婚,我喜歡有錢的;不是結婚,我喜歡有才的。

    你有情人嗎,林虹?” “沒有,你問過多少次了。

    ” “那你找幾個吧,玩玩。

    我建議你,找幾個年輕的小夥子,你别笑,看着他們笨手笨腳的窘樣,挺有意思的。

    ” 你由着她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話,你一邊洗涮一邊想自己的事情。

     那天下雨,胡正強說:林虹,常家,今天你們倆的任務:在家裡做三個小品,男女主角最初如何表達愛情。

    你們在屋裡練了一天,外面嘩嘩嘩下着雨,常家像中學生一樣認真,你也很認真。

    就在那天,你卻認準了一個真理:倘若和一個不愛的人生活一輩子,是天下最大的不幸。

     該給李向南寫信了,你在桌前坐下:“向南,你好。

    來外景地轉眼二十來天,一直沒顧上給你寫信,請原諒……”開了幾次頭,往下寫什麼?拍電影的情況,李向南未必感興趣,有興趣做的事不一定有興趣寫。

    關心關心李向南?“你的近況如何,調查組有何結論?非常惦念。

    ”還寫什麼?“我相信你的百折不撓,愈挫愈奮?”這話顯得矯情。

    噢,寫具體事,電影廠要調自己到北京來,古陵縣那邊放不放,請李向南幫忙。

    他目前的處境,麻煩他合适嗎?可如果不抓緊辦,如果李向南不當縣委書記了,豈不就難了? 自己怎麼了?滿腦子計算利害,一心一意要當明星,也有過厭倦感,不過閃一閃吧,該好好自省自省了。

     你停住筆,凝視眼前的燈光。

    桌上一把綠柄的鋼絲梳子,白色的雪花膏瓶,瓶上粉紅色回首媚笑的女子。

    各種罐頭——其中還有範丹林送的咖啡,可可,麥乳精,蛋形鏡映照出自己的一抹脖頸,咽唾沫,看到喉部的蠕動,皮膚不那麼光潤了,不算很年輕了,一切都朦胧起來,梳子像青蛙,像魚,雪花膏瓶像胖胖的小傻瓜,罐頭們互相碰撞,眼前又是呼噜呼噜的物體流,磕碰着,擁擠着湧流。

    你被夾在其中,被沖着走,要防止被擠傷,要插在巨石撞擠的縫隙中。

    一道電光照亮了黑色的巨石流,自己舉着一把傘,像個可憐的小蘑菇,雨傾瀉下來,狂暴地澆着,一切都看不見了…… 又一道閃電照亮了窗外。

    你醒了醒,卞潔瓊正望着房頂發呆。

    你凝望窗外,雨在黑暗中發着鋼一樣的寒光,閃電在烏雲上冬冬地擂鼓,那震動在你胸中發疼。

    你又恍惚了。

     大雨狂怒地掃蕩着漆黑的田野,小路被泡在汪洋中了,你和鐘小魯落湯雞般拔着腳。

    綠草被水淹沒,那朵美麗的小蘑菇無影無蹤。

    鐵砧般駭人的雲山早已化成滿天黑暗,往哪兒走都一樣,無所謂恐怖了,隻有荒涼。

    遠處的山在電光中隐隐露出鐵青面孔。

    雷電大雨籠罩着山川。

    劉莊畏畏縮縮地抖着,一片黃樹葉般萎在山腳下。

    攝制組總部呢?黃葉上的一點褐斑,更看不見了。

    自己呢?微生物。

    如果現在有隻螢火蟲,狂風暴雨和黑暗,連感覺都絲毫沒有,就把它毀滅一千次。

    可它還想第一千零一次發亮?…… 你更恍惚了,看見一個神秘而恐怖的世界,像走進一片枯黃的落葉。

    葉子上所有的脈絡全化為街道,主幹道兩側射線般伸出許多斜直的街來,像一支鵝毛。

    人很少,到處空空蕩蕩,樹木不動,風凝固在空中,像一條條黃色的紗巾。

    你看見自己的童年,看見了父母,他們離你很遠,聽不見你的喊聲。

    你看見他們在迎接一個客人,那是一個病恹恹的婦女,你看清了,正是範丹林的母親吳鳳珠。

    他們都在一個玻璃罩着的美麗的庭院内,這時,你聽見他們說:時間到了。

    一個令你恐怖的景象發生了:世界的顔色突然亮了,變成青白色,然後又恢複了黃褐色,人們都擡頭看一個大鐘,鐘停了,是十點三十分,你看自己的手表,也停了,十點三十分。

    人們互相看着,神情古怪,在等什麼,你不寒而栗,樹上的葉子全掉光了。

    樹死了。

    你低下頭,枯葉在地上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