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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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你不真正知道。

    真正知道,你就這樣做了。

    ”他略有些嚴肅地訓導了。

    從現在起,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我很難開朗。

    ”羊士奇低下頭歎道。

     “是因為家庭糾紛嗎?好,咱們過一會兒談。

    你現在搞什麼工作?編和譯?對哲學、社會科學感興趣嗎?” “有一些興趣。

    ” “自己在事業上有什麼打算嗎?” “有一些。

    想先搞幾年外文編譯,出幾本書。

    然後,再研究點東西。

    ” “你正是出成果的年齡。

    好了,現在可以講講你的家庭糾紛了。

    ” 羊士奇低着頭扶了扶眼鏡。

     他原是工廠技術員,妻子是工人,婚後感情不錯。

    妻子不能生育,他們便要了個女孩,現在已五歲。

    這些年他自學英語,翻譯了一些文章、書籍,妻子也引以為榮。

    前年,他被調到出版社,家也搬到了出版社宿舍,社會交往多了,家庭矛盾便開始。

    她像變了一個人,每天毫無道理的大發醋勁兒,昏天黑地地跟你鬧,現在已是家不成家,工作不能工作。

     他站在樓下,和同一個編輯部的一位女同事談下班路上還未談完的一篇稿子。

    妻子在樓上陽台朝下嚷開了:羊士奇,家裡的菜還沒洗呢。

    啊,我就來。

    他連忙應道,和那位女同事抓緊說最後幾句話。

    一個花盆從三層樓摔下來,吧地在身邊粉碎,路人全吓呆了。

     我們樓上有個二十歲的姑娘,叫姜甯,在家待業,有時來請教我外語。

    我怕妻子鬧,常常匆匆說幾句就完了。

    那天,我到樓下主編家裡,又碰上那個姑娘,說了幾句話。

    她不放心,從家裡跟來了,正好撞上,當場扇我兩個耳光,罵我流氓。

    姑娘當下哭着跑上樓了。

    弄得主編一家人臉沒處放。

    難道我們家就是流氓窩?她想了想,冷靜了,也覺得不對,道了歉。

    沒過多久,她鬧得更不像話。

    那天,她下午班,一般十一點才回家,可九點鐘就悄悄回來了。

    正好姜甯又來我家問外語。

    她沖進門來就喊:我就知道你們通奸,我抓住了。

    左鄰右舍全來看。

    我和小姜衣冠整齊,女兒還沒睡,我正在給她洗腳。

    從此,弄得這姑娘擡不起頭來。

     為了事業,我想盡辦法委屈求全,能在家幹的事,就不到外面去做,減少社交,家務也都由我承擔,可還不行。

    我現在簡直沒辦法。

     “她是不是有點精神不正常啊?” 别人給我提過,我特意陪她去醫院看了一次,大概是有一些。

    前一段,社裡打算提拔我當編輯部主任,她更神經過敏了,跑到社裡去鬧。

    說提拔了我,肯定要和她離婚。

    吓得社裡一直也沒敢提拔。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 于粉蓮。

     陳曉時點點頭。

    這個名字給他一個直觀的信息:“你考慮過離婚嗎?” 我和她吵過,打過,離婚的氣話,我當然說過。

    可我現在哪敢離婚?她到社裡告狀,到婦聯告狀,還到報社告狀,哭天搶地,說我有第三者,道德敗壞。

    “保護婦女合法權益”要抓我典型,社裡有領導已考慮讓我離開出版社,那樣,我隻好再回廠裡,每天由她看守着。

     “我問你到底考慮過離婚沒有?” 能離,當然離。

    而且永世不再随便結婚。

     星期天,天壇公園,英語世界。

    喧喧嚷嚷的人群中,他又遇見了黃夏平。

    兩人笑笑,開始用英語會話:你每星期天都來嗎?他問。

    我打算每星期天來。

    她回答。

    你今天沒穿旗袍? 我不能總穿一件啊。

    倆人笑了。

    他和她很談得來,他感覺;她和他也很談得來。

    他們都期待第二次相遇;他們果然相遇了,都很高興。

    這又是他感覺到的。

    他笑着正要往下說,突然叭一個耳光,扇得他眼前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中一片金星,一片金星過去一片粉紅,粉紅過去是彩虹,彩虹過去是一片模糊。

    他捂住臉,于粉蓮怒氣沖沖在迷霧中赫然雕現,高大魁梧,兇神惡煞一般。

    腥澀澀的,鮮血從嘴角流出來。

    夏平驚呆了。

    周圍的人也驚呆了。

    你是哪個單位的?于粉蓮闆起臉氣洶洶地追問夏平:你和我丈夫光天化日下搞什麼名堂?他憤怒了:你怎麼這樣惡語傷人?她卻提高嗓門,對着驚愕的人群:他就叫羊士奇。

    他是環球出版社的,《哲學社會科學譯林》的編輯。

    他有了地位就在家虐待老婆,出來和别的女人亂搞。

    搞了不知多少個。

    我現在就是要揭露他。

    革命的同志們,要對他提高警惕。

    他氣得渾身哆嗦,想扇她,當着這麼多人,不敢;想轉身走,她還會糾纏黃夏平。

    他實在克制不住了,跺着腳吼道:你欺人太甚了。

    他又轉頭面對大家:我打擾了大家學習,對不起。

    然後又低頭對夏平說:請原諒。

    讓你受這種侮辱。

    夏平同情地看着他。

    他淚流滿面地走了。

     “黃夏平?是不是在首都圖書館工作的?” 是,您認得她? “對。

    關于你的家庭糾紛,還有什麼情況嗎?不是她怎麼和你鬧,而是還有哪些背景性的、利害性的複雜情況?” 她前天說,現在正搞保護婦女合法權益運動,我到法院告你虐待罪,一告就準。

    把你送去勞改,有人支持我。

    你等着。

     “你還有什麼想法?” 我還敢有什麼想法?編輯部看來呆不下去了,她下決心讓我回工廠。

    我問了一下,工廠也為難,不敢要。

    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了,幹脆每天呆在家裡,讓她鎖着,我能搞我的事業就行了。

    我總不能連事業都毀了啊。

     陳曉時凝視着他。

    這位有才華的知識分子簡直就處于被專政之中。

    專政他的力量是一個女人,女人後面是巨大的傳統。

    現在,他就是回到家裡囚禁起來,大概也很難滿足女人膨脹的占有欲。

    這個婚姻是毫無意義的。

    為了他,為了她,也為了社會,都要堅決讓它解體。

    但這是一個極複雜的工程。

    涉及到法律,涉及到政治,涉及到道德輿論,涉及到“保護婦女合法權益”大旗下的某些傳統力量。

    弄得不好,你還未動作,那邊已經把羊士奇關進監獄了。

    他要教授羊士奇一個周密穩妥的策略;同時,要調動一些社會關系,最終幫助解體這個家庭。

     就是要對舊傳統開這一刀。

     他眼前又浮現出幼年時爬樹的朦胧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