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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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社會學家,就等你呢。

    ”陳曉時看了看手表,“八點,咱們這就開始。

    ” 他将把更多的學者——心理學的、社會學的、政治學的、精神病學的、人才學的、哲學的……輪流請來門診。

    還準備租劇場,公開售票,開幾場人生講座。

     三室一廳的房子,門廳還是挂号室,今天由白露輪值。

    廚房被收拾出來,放了一桌一椅,成為新添的咨詢門診四室。

     一室是李文敏。

    第一次在這兒做“門診大夫”,有些緊張。

    “你穿上白大褂,這樣像樣些。

    要不别人看你年輕,又小模小樣,會信不過你的。

    ”白露把一件白大褂遞給她。

    “為什麼要穿白大褂?那會和來咨詢的人有距離的。

    ”她說。

    “這和看病一樣,病人願意醫生親切平易,但首先希望醫生有醫術,權威。

    你穿上白大褂,再親切點,形象就全面了。

    ”陳曉時說着自己也穿上白大褂。

     她穿好白大褂,戴上白帽,立刻有異樣的感覺:自己變得嚴肅了,端莊了,身量也大了一号,像個有些威儀的女醫生了。

    她被白大褂蓋住了,更确切說,被白大褂同化了。

    有意思。

    她竭力尋回着快樂活潑的自我。

    眯起眼,把自己周身想了一遍,那皮膚肌肉、血液的熱乎,那胳膊腿的小巧靈活,一個活潑潑的自我出現了——她在清晨的馬路上邊走邊吃油餅,公共汽車來了,她揚着手向前飛跑,書包拍打着屁股,像中學生。

    那層白大褂正若有若無地罩在她充滿活力的身上。

     她再進入現在的人物意識,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頓時變得嚴肅了,是個準備對來訪者咨詢的“醫生”。

    自己眼裡含着自信、沉靜和穩定。

    她非常想站起來走到窗前,對着外面的京城陷入沉思——她從未有過伫立沉思狀。

    法官穿上法衣,警察穿上警服,女王戴上王冠,皇帝穿上皇袍,和尚穿上袈裟,都是什麼感覺呢? 門被慢慢推開,她一下緊張起來,找她的人來了。

    她往起坐了坐,一瞬間感到白大褂的重要性。

    一個清秀纖細的女孩兒,怯生的目光和步子,在面前坐下了。

     她一下輕松自如了,感到心還在冬冬地跳:“你叫什麼?” “上面寫了。

    ”女孩把病曆似的“咨詢記錄”放在了桌上。

     譚秀妮,女,二十八歲……她吃驚地擡起頭:“你都二十八了?我以為你是中學生呢。

    ”蒙着凄苦的清秀小臉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意,表情像小孩。

     譚秀妮,你就是那個譚秀妮? 看完白露在挂号時記錄下的咨詢者簡況,她才反應過來。

    對方局促不安地點了點頭。

    脖頸很細,露着筋絡,手臂也很細,手腕骨節突出。

     1978年,作家艾克寫了篇轟動一時的報告文學《愛的力量》。

    騙子樂天明以欺騙手段,騙取了北京姑娘譚秀妮的信任與愛情。

    明了真相後,譚秀妮克制住恥辱和痛苦,毅然決定以誠摯的愛來改造一個邪惡的靈魂,和他結了婚,省吃儉用幫他還債,教育他改弦易轍,勞動新生。

    她的事迹得到了社會廣泛支持。

    譚秀妮因此到處作報告,上電視,成了新聞人物。

    後來就銷聲匿迹不聽說了。

     四年過去了,她來到了這裡。

     李文敏不禁有些感激白露:她沒小看自己,一開始就把這樣重要的對象分配給自己。

    “你有什麼問題和苦惱?”人生咨詢的第一要則是:耐心傾聽對方訴說。

     譚秀妮低下頭摸着衣角,短袖白襯衫已經補過,現在是罕見的。

    她說什麼呢? 她沒想過當先進人物,隻不過覺得自己已是樂天明的人了,隻能想法把他變好。

    我早就不想行騙了,因為看到你,愛你,才又犯這一次,這是為你犯的。

    他的眼淚。

    她現在想起,眼裡露出凄然麻木的苦笑。

    她出身貧寒,幼喪父母,和寡居的大姑相依為命。

    她長得靈秀,夢想嫁給一個有文化有地位的男子,最好是研究生、工程師。

    她常常倚在門框上,目光矇眬地陷入憧憬。

    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己高中畢業就在家待業了。

    後來,賣冰棍,賣小吃,男人們更喜歡光顧她,而不是旁邊的老婦。

    各種目光盯她,她都低着頭。

    可他來了,說愛她,又别着北京大學的校徽。

    說是工作後考上大學的。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幸運。

    後來呢?就發現箱底有一張他因犯詐騙罪被判兩年勞改的法院判決書。

    他不過是個刑滿釋放的無業遊民。

    他跪下了,求饒恕。

    她哭了好幾天,不吃也不喝。

    後來,她擦幹眼淚毅然決然地站起來,和他約法三章:不許再詐再騙;勞動掙錢;把三千元欠債還清;重新做人。

    他指天發誓。

    她和他結了婚。

    從此變成一個操勞主婦,再無任何幻想,把生活重負全擔了起來。

    後來,她被樹為典型,被請去巡回講演。

    講稿,是婦聯的三個宣傳幹事寫了五遍才被上級通過的。

    她騰雲駕霧般被一股力量擁着浮了起來,一邊念稿一邊不安。

    她不安什麼?講演幾個月,一回家,發現丈夫又詐騙了。

    好幾個人交給他錢托他買自行車、縫紉機、電視機,來家索錢要物。

    她哭,她訓斥。

    他狡猾抵賴,他動手打人,打掉了她一個牙,鮮血往下流。

    她要離婚,他追上來,抱着她雙腿跪下。

    她又咽下淚,咬咬牙,冷靜下來,在他攙扶下,一步步無力地走回來。

    又和他一起訂了計劃:如何掙錢,如何還債。

    她已有了身孕,卻省吃儉用,起早摸黑地操勞。

    他安分了幾天,不久又犯了案。

    她這次沒有信心了,一定要離婚了。

    他怎麼跪着哭訴、瞪着眼毒打都不回頭了。

    但婦聯、街道、報社的記者,紛紛跑來勸她:要珍惜榮譽,不要半途而廢。

    樹典型的都來保典型。

    她一步步又回到家裡。

    但此後,樂天明終因接連犯罪,又被逮捕,判刑十八年。

    她的孩子已兩歲。

     她咨詢什麼?她要養活大姑——老人已半癱瘓,養活孩子,又要接着替樂天明還債——天天有人上門逼債,自己又有病,實在撐不住,活不下去,她要離婚。

     “那就離,應該的。

    ”李文敏毫不猶豫地說道。

     可……她已向法院提出了離婚起訴。

    但有關人仍在勸阻她,這次又加上了勞改大隊。

    譚秀妮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等待樂天明,給他以希望,最終幫助他改造過來,那将更具典型意義。

     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