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衛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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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秦始皇統一文字之前的簡牍,那些已失傳的奇形怪狀的六國文字,不但沒能解開人們的疑惑,反而使那些古老的經典更加雲山霧罩,衆說紛纭。

    譬如《詩經》便有申培公、轅固生、韓太傅三家;《春秋》有胡毋生、董仲舒等;《尚書》有伏生、孔安國等。

    這些大儒,或憑記憶,或依古籍,各自傳授自己所認定的&ldquo真本&rdquo,莫衷一是。

    我也不明白,這些章句之争有什麼意義。

     這一批孔府藏書,當初又是孔家哪一位學者、為了什麼藏起來的呢?其間到底隐藏着什麼天大的秘密?為什麼從皇帝到太醫,都把它們看得無比要緊&hellip&hellip &ldquo你看夠了沒有?&rdquo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的腦子裡轟的一聲&mdash&mdash是皇帝的聲音! 劍尖抵在我後心。

     長水軍營嚴酷訓練出來的身手,使我有把握在彈指間迅疾回身奪下他的劍,将他擊倒制住。

    可之後呢? 深宮禁地,數萬甲士,即使我挾持了他,也未必逃得出去。

    就算僥幸逃出宮,不管殺他,還是放他,最終我都難逃一死。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昂貴,也是最危險的人質,挾持他的最好結果,不過就是玉石俱焚。

     犯上作亂,挾持天子,一旦被生擒,我必然會被以最痛苦的方式處死。

     我不怕痛苦,也不怕死亡,但我确定現在就要走死路嗎?選擇死,便再不會有回頭路可走,而選擇生,總可以有第二次選擇死的自由&hellip&hellip 所有這一切權衡判斷,其實都隻在我一閃念間。

    事實上,我在最短的時間内極其冷靜地作出了決定。

    我的手暗一運勁,悄悄捏斷了手中那冊木牍的編繩,同時轉身跪下,将那散開的簡牍舉過頭頂,道:&ldquo陛下息怒,臣隻是見這簡牍的編繩斷了,想&mdash&mdash&rdquo 話音還未落地,皇帝一腳把我狠狠踹翻,喝道:&ldquo來人!拿下!&rdquo ◇◇◇◇ 中都官獄一間秘密刑室裡。

     一桶冷水當頭澆下,我慢慢睜開腫脹的眼睛,看着自己身上的鮮血混合着冷水,順着身體滴滴答答往下淌,在腳下慢慢形成一個血窪。

     鐵鍊嘩啦作響,獄卒把我從刑架上放下,又被粗暴地一把按跪在一根鑄有尖刺的跪鍊上。

    沒等我從膝上的劇痛中反應過來,膝彎、腳踝、雙臂、手腕已被牢牢地固定住,我隻能這樣跪在鐵鍊上,絲毫不能動彈。

     &ldquo擡頭。

    &rdquo皇帝冷冷地道。

     我擡起濕淋淋的頭。

     拷打至現在,這是他第一次開口。

     &ldquo現在,&rdquo他滿意地看着我血淋淋的幾乎已無容刑之處的身體,道,&ldquo你可以說了吧?&rdquo 我佯裝恐懼地顫聲道:&ldquo陛下&hellip&hellip要微臣&hellip&hellip說什麼?&rdquo 我不是一個容易被肉體的疼痛擊垮的人,但我希望皇帝認為我是。

     既然準備求生,我便要盡一切努力使皇帝認為我隻是一個無害的小人物。

     盡管我知道,活下去的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不會有。

    更有可能的,是我在忍受了無邊的痛苦之後,依然被處死。

    前車可鑒,在我之前的那個侍衛,隻是試圖偷看,還沒看到,就被處死了。

    我卻是多次偷進那間密室,如入無人之境,裡面的藏書對我已全都不是秘密了,我還能指望活着走出這裡? 但是,隻要有一絲可能,我都不會放棄。

     未來不管遇到怎樣的困苦艱危,律,記着我希望你活下去! 皇帝緩步走到食案邊&mdash&mdash那裡有侍從給他準備好的精美膳食,他端起酒杯啜飲了一小口,揮手讓所有人離開,才道:&ldquo說吧,你看懂了多少?&rdquo 我道:&ldquo微臣不、不識字。

    那冊竹簡散開了,微臣隻是&hellip&hellip&rdquo 皇帝擡手将那杯中的殘酒往我身上一潑。

    此時我身上遍體鱗傷,甚至連一片完整的指甲都沒有,烈酒淋在身上任何一處,都仿佛沸油潑上去一般。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烈酒澆在傷口上的疼痛和刑具制造的疼痛是不同的。

    鞭子撕開我的肌膚,一次隻是痛一下,而這烈酒潑進綻開的皮肉,就像把疼痛猛地放大數倍,并且綿綿不絕,無休無止。

     &ldquo不知死活的東西!&rdquo皇帝怒喝道,&ldquo到現在還在裝!我幾次命你傳遞簡牍給我,你沒一次倒拿的!&rdquo 烈火焚燒般的劇痛中,我的心卻一下涼到了底。

     在他面前,我已刻意不去看那些文字,可多年積澱下來的習慣動作,還是無意間暴露了我的秘密。

     &ldquo說,&rdquo皇帝從樽中舀了一勺酒,擱在我肩上,道,&ldquo是誰指使你這麼幹的?&rdquo 溫熱的烈酒散發出陣陣濃烈的香氣,缭繞在我口鼻之間。

    我隻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不由自主地緊縮起來。

     &ldquo沒、沒有人指使。

    &rdquo我垂下頭道,&ldquo臣、臣是胡人,想讨個&hellip&hellip前程,光宗耀祖。

    蘇校尉不喜歡識字的胡人,實在&hellip&hellip不是有意欺瞞陛下。

    &rdquo &ldquo光宗耀祖?&rdquo皇帝手中的酒勺一傾,&ldquo那麼你進密室看那些古簡呢?也是為了光宗耀祖?&rdquo 那滿滿一勺烈酒從肩頭淌到我背後,仿佛一條毒辣的火舌一路舔去。

    我啊的一聲大叫,眼前像突然炸開萬點金星。

    那種鑽心刻骨的劇痛,使我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隻是拼命張着嘴呼吸,背後像萬針攢刺一般,每一寸翻開的肌肉,都在叫嚣着、燃燒着。

     我喘息好久,才道:&ldquo陛下&hellip&hellip恕罪。

    微臣隻是&hellip&hellip見陛下如此珍而重之,心生好奇,想看看&hellip&hellip到底是什麼&hellip&hellip&rdquo 又是一勺烈酒。

     &ldquo好奇?&rdquo皇帝狂怒地道,&ldquo因為好奇你就欺君罔上?因為好奇你就監守自盜?朕一開始就跟你說清楚了,擅入密室者死!你沒聽見嗎?你耳朵聾了嗎?從一開始,你就在欺騙朕!朕查了,你在颍川郡考過掾史,九千字一字不差,是那批人裡文字最好的!要不是他們發現你有&lsquo市籍&rsquo,隻怕現在一個郡的詞訟文書都歸你管!不識字?!呸!你拿朕當癡叟蠢漢&hellip&hellip&rdquo 皇帝怒喝一句,便往我身上潑上一勺酒。

     我從沒想到,皇帝居然是刑訊的好手,如此輕松簡單的動作,便給我制造出鋪天蓋地的痛苦。

    到後來,我已經聽不清皇帝在喝罵什麼了,那淩厲而持續的疼痛已使我幾乎喪失神志、視聽皆廢。

    我痛恨人間竟會有美酒這種東西,能長時間給人施加這烈火焚身般的痛苦卻又讓人死不了,我甯可是被真實的火焰吞噬,至少可以死得痛快點。

     劇烈的掙紮中,我的手腕被磨得皮破肉爛。

    跪鍊上的尖刺深深地刺進了我的關節,以緻此後每到雨雪前夕,我的雙膝就會劇痛難忍,任何藥物都無法緩解。

     但不管頭腦裡怎樣混亂昏沉,我始終咬定,自己隻是出于好奇偷看簡牍&mdash&mdash我不能招出随太醫,否則他必然把阿妍拖進來陪葬! 那一夜,血腥味混合着禦酒濃郁的香氣,彌漫在刑室中,久久不能散去。

    那種奇特的氣味,我終生無法忘卻。

     皇帝将一樽酒全數傾瀉完後,歇了一會兒,又問是誰給的我鑰匙。

     我的嗓子已有些嘶啞,強忍着全身傷口深處傳來的一陣陣抽搐的餘痛,好半天,才道:&ldquo什、什麼&hellip&hellip鑰匙?&rdquo 皇帝反手重重抽了我一耳光,吼道:&ldquo密室的鑰匙,隻有尚方的工匠能打造,朕的又沒丢,你哪來的鑰匙?說,誰給你的?!&rdquo 我咽下一口帶着血腥味的唾沫,道:&ldquo沒、沒有人給微臣鑰匙。

    微臣隻是&hellip&hellip把鎖換了。

    &rdquo &ldquo什麼?&rdquo皇帝有些沒聽懂,&ldquo你說什麼?&rdquo 我強忍着全身疼痛,斷斷續續地解釋了自己偷梁換柱的整個過程: 皇帝每次打開密室後,都把鎖鑰随手放在幾案上,臨走再拿起來鎖上。

    我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在外面找鎖匠仿造了一把外形酷似的鎖鑰。

    那天他為&ldquo當塗高&rdquo的事對孔安國發火,我進去把地上的簡牍拾起來放上幾案,趁他震怒分神,把那副鎖鑰換了。

     皇帝聽完後,倒抽了一口冷氣,道:&ldquo你是說,你把鎖和鑰匙一起換了?&rdquo 我點點頭。

     皇帝立刻解下腰間那把密鑰,仔細看了一會兒,擡起頭來,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着我。

     &ldquo事實上,&rdquo皇帝緩緩地道,&ldquo這段時間,朕一直在用你的鑰匙,開你的鎖?&rdquo 我道:&ldquo是、是的。

    &rdquo 皇帝呆了半晌,點點頭道:&ldquo不錯,好計謀。

    誰教你的?&rdquo 我道:&ldquo沒、沒有&hellip&hellip人教,是&hellip&hellip微臣&hellip&hellip自己想出來的。

    &rdquo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隔了一會兒,道:&ldquo在朕面前玩花樣,你是第一個,也是最成功的一個。

    好,很好。

    &rdquo皇帝說着,手撚着那隻空酒杯,慢慢轉動着。

     盡管當時我渾身上下都處在巨大的疼痛中,但神志依然保持着清醒。

     該知道的他都已經知道了,他在斟酌如何處置我。

     決定我生死的那一刻到了,我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

    有生以來頭一次,我切切實實地感到死亡離我如此之近。

     如果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會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你。

     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猛然間,一個念頭從我心中沖出,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脫口而出道:&ldquo那個人&hellip&hellip不姓高,姓魏!&rdquo 皇帝全身一震,一把抓住我的肩頭,道:&ldquo你說什麼?&rdquo 我強忍着劇痛,道:&ldquo&lsquo當塗高&rsquo是指&hellip&hellip魏。

    如果&hellip&hellip姓高,何必、何必加&lsquo當塗&rsquo二字?當于路途之上的&hellip&hellip最高的物體,隻有魏阙。

    所以微臣想,那、那個人不是姓魏,就是&hellip&hellip與&lsquo魏&rsquo字有&hellip&hellip極大的關系!&rdquo 皇帝喃喃自語道:&ldquo魏,姓魏&hellip&hellip&rdquo過了一會兒,忽然盯着我,道,&ldquo那些古簡,你到底看懂了多少?&rdquo 我道:&ldquo那些字&hellip&hellip微臣從來沒見過,看不太懂,隻是陛下和孔先生他們談論時&hellip&hellip聽了一些&hellip&hellip&rdquo 皇帝凝視了我很久,然後便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有人進來給我松綁,清理傷口。

    我已經無法行走,他們把我架出刑室,安置在一個清靜的地方養傷。

     一個月後,當我的刑傷愈合得差不多時,皇帝來看我。

     他對我說,從現在開始,我不必偷偷摸摸地看那些古簡了,想什麼時候看都行。

    我甚至可以先到太學跟孔安國他們學古文,再來研讀這些古簡。

     隻有一點,我必須把讀懂的部分随時謄錄出來上交給他。

     ◇◇◇◇ 從那天起,我就以這種奇特的方式,成為少數幾個孔壁古簡識讀工作的參與者之一,而且是其中唯一一個不是儒者出身的人。

     皇帝是不會輕易寬恕人的人,他饒我不死,也許隻是因為這古簡對他太重要了,我對&ldquo當塗高&rdquo那種猜字謎式的揣測,使他覺得讓一個不拘泥于儒家成見的外行參與進來,或許能有意外的收獲。

    也許是他早就對原來那種以一二文人秘密研究的方式感到厭倦,我偷入密室的手段,使他覺得我比那些中規中矩的學者更有可能打開新的思路&hellip&hellip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反正對我沒有壞處。

    我撿回一條命,并且從此以後,還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太學裡,聆聽那些我素來敬仰的學者們授課。

     這算是因禍得福嗎? 我不能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