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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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讓我們回頭,繼續研讨小說裡預示、雙關語等的寫作技巧。

     程參謀和錢夫人初見面,坐在一起談論《洛神》一戲時,蔣碧月突然插入他們兩人之間。

     “哦,原來是說張愛雲嗎?”蔣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灣教教戲也就罷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來也不像呀!上禮拜六我才去國光看來,買到了後排,隻見嘴巴動,聲音也聽不到,半出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嗳唷,三阿姐來請上席了。

    ” 我已經說過,《洛神》一戲情節,影射錢夫人和鄭參謀的私通。

    蔣碧月嘲笑徐娘半老的張愛雲“扮起宓妃來也不像”,就好比嘲笑青春已逝的錢夫人,在心理上重演“宓妃”角色,而對程參謀抱着非非幻想。

    蔣碧月說的“半出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這一句。

    更值得注意。

    這是作者給我們的一大“預告”。

    主要是預射作者後來才要慢慢揭曉的錢夫人過去之痛苦經驗:在南京那次宴會裡,錢夫人真的是“半出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

    另一方面,作者亦預示今日這個宴會裡,錢夫人又将“啞掉”而不能唱戲。

     在小說前半部分,作者這類的預示或預告,常常出現。

    譬如小說開始,錢夫人抵達窦公館,“一踏上露台,一陣桂花的濃香便侵襲過來了”。

    我們初讀之,覺得這是一句普通的描寫文字,可是當我們跟着錢夫人走進前廳,和女主人會面,我們才知窦夫人原來又叫“桂枝香”——和“桂花的濃香”有關。

    而保留得住青春美色的桂枝香,享受着富貴榮華的桂枝香,對于年華已逝地位下降的錢夫人,至少在潛意識裡是一個威脅。

    所以桂花的濃香,不是“飄送”過來,而是“侵襲”過來。

    作者此句,還有一個更微妙的含義:桂花濃香,是發自“露台”。

    露,瞬間即逝。

    作者如此暗中預蔔:今日得意萬分的桂枝香,好運也持不了多久! 這篇小說裡的預示技巧,和作者剝繭抽絲一般緩緩揭露故事情節的方法,有不可分離的關系。

    錢夫人剛抵達窦公館時,我們根本不知她是個會唱昆曲的人,其他關于她的身世背景,當然也都不知道。

    慢慢的,從宴會客人一個一個和她的招呼談話,我們的資料才一點一點增加。

    接着作者開始時而探入她的思想意識,一次比一次深入,終于使我們不但完全得悉她的身世背景,連她内心最深處的隐秘也給窺探了出來。

     餘參軍長向她行禮打招呼的時候,提到他曾在南京勵志社大會串聽過夫人票的《遊園驚夢》。

    這是小說裡第一次提到《遊園驚夢》這一出戲。

    有一種預示或令人預期的作用。

    可是當然,我們必須讀到小說後半,才能開始徹底明白這一昆曲在錢夫人生命中的重要意義。

     概括而言,作者此篇小說,叙述的一貫手法,是首先挑選出今日宴會場景裡的某些形象,細加描繪;或者讓某幾個宴會人物,說出一些對話;可是這些形象或對白所特賦的含義,我們當時卻不能明白,必須等故事發展到後來,必須等我們由細心拼湊而逐漸了解錢夫人往事經驗的全部真相,才能恍然覺悟過來。

    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對于作者先前的細微描繪,可能隻留下模糊印象,甚至可能因當時看不出有何特别意義,而遺忘殆盡。

    所以欣賞這篇小說,隻讀一遍是絕對不行的。

     再舉一個有趣的小例子。

    吃席時,程參謀勸錢夫人用菜。

    他“盛了一碗紅燒魚翅,加了一匙羹鎮江醋,擱在錢夫人面前”。

    多年以前,鄭參謀——程參謀的影射人——豈不也叫她吃過一大匙的醋!當然,錢夫人嘗鎮江醋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她過去和月月紅搶鄭參謀的事。

    所以這也是一個預告或預示。

    又一個類似例子,即程參謀剛和錢夫人見面相識,遞茶給她時,說了一句:“小心燙了手,夫人。

    ”燙了手,就是在不留意的時候,不小心受傷。

    後來錢夫人在宴會過程中,果然出乎意料地,内心又一次被痛苦燙傷。

    這種例子,不但是預言預示,同時也是雙關語的運用。

     運用雙關語,是白先勇的特長。

    雙關語,其實就是具有暗示性質或是具有弦外之音的語言。

    我讨論《台北人》每一篇,總是特别注重小說暗示含義的注釋,因為暗示或隐喻的巧妙運用,是白先勇在文學創作藝術上最大的成就和貢獻。

    可是不幸這卻也是最未受人注意和賞識的一點。

    我上面已讨論《遊園驚夢》小說的隐喻和意象,其實也就等于讨論了雙關語技巧。

    現在我另舉一兩個例子,讓大家看看。

     當徐太太唱《遊園》,唱到“淹煎,潑殘生除問天”——就在那一刻,潑殘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邊,一身大金大紅的,就是那一刻,那兩張醉紅的面孔漸漸的湊攏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

    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問天一(吳師傅,我的嗓子。

    )完了,我的喉嚨,摸摸我的喉嚨,在發抖嗎?完了,在發抖嗎?天——(吳師傅,我唱不出來了。

    )天——完了,榮華富貴——可是我隻活過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吳師傅,我的嗓子。

    )——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啞掉了——天——天——天—— 這段裡,出現的這麼多個“天”字,有雙重的意思,我們至此已知錢夫人的痛苦往事:在南京那次宴會裡,當她演唱《遊園驚夢》,唱到“除問天”,就痛苦啞掉,沒繼續唱下去。

    所以她唱的最後一個字,就是“天”。

    我們都知道,中國戲曲的唱法,注重運腔轉調,多是一字一字,拉長唱的,句尾一字尤然。

    所以拉長的“天”音,寫成“天——天——天——”,就曲音而論,是真确的寫實。

    而她隻唱到“天”字,便結束不唱。

    所以文中的“完了”、“天——完了”等語,可以說是錢夫人外表活動的記實,即指她自己已經唱夠了,唱完了,不繼續了。

    可是另一方面,就内心活動而言,“天”,以及“完了”,都是她在極端痛苦中的靈魂哀号,而用拖拉的“天——天——天——”表達,更顯出凄婉悲切,頗有“無語問蒼天”的意味,恰好也就是“除問天”三字的意思。

    這真是作者何等巧妙的安排! 緊接于“天——天——天——”之後,便是: “五阿姐,該是你‘驚夢’的時候了,”蔣碧月…… 笑吟吟的說道。

     蔣碧月的意思,當然,是說輪到錢夫人唱《驚夢》部分。

    可是緊接在錢夫人的“夢”後面,就又仿佛在暗示着說:該是你驚醒自夢中的時候了! 像這種自然而又機巧的上下文連接,也是白先勇的特長之一。

    讓我再舉幾個巧妙文字連接的例子。

     入席時,錢夫人被窦夫人等聳恿,坐到第二桌的主位,感覺一陣心跳臉紅。

    這觸發了她今昔之感,因而有一大段她回憶往事的主觀叙述。

    當她正回想到南京那次大宴中,“大廚司卻是花了十塊大洋特别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

     “窦夫人,你們大司傅是哪兒請來的呀?來到台灣我還是頭一次吃到這麼講究的魚翅呢,”賴夫人說道。

     賴夫人當然無從知道錢夫人正想到大廚司的問題。

    可是作者如此的上下文連接,達成了順流成章、平滑和諧的叙述效果。

     還有另一種連接法,經常出現在“意識流”叙述裡。

    那就是由眼前的一件東西,一幕景象,或一個動作,觸動記憶之弦,因而導緻意識流的今昔聯想。

    在《秋思》裡,華夫人台北住宅花園裡的“一捧雪”,便是引發今昔交流聯想的轉接樞紐。

    《遊園驚夢》裡,比如飲花雕的動作,或蔣、程二人湊攏在一起的臉,都有同樣的轉接功效。

     以上,我已詳論《遊園驚夢》小說裡最重要的平行技巧,也大略談過比喻、意象、反諷、對比、預示、雙關語、連接法等之巧妙運用。

    我想我們可以就此擱下寫作技巧的問題,轉而探讨這篇小說的主題和引申含義。

     首先,我必須聲明,小說主題原是所謂的“小說形式”(FormofFiction)中之一有機元素,和小說寫作技巧有絕對不可分離的關系(我們國内一些文學評論者,常把小說形式和内容當做兩回事來評價,因而有“寫作内容比技巧重要”等的言論口号。

    這卻是完全忽略了小說内容和形式的一體性)。

    現在我所以分開來讨論,是因《遊園驚夢》這篇小說的含義異常廣大,異常複雜,和我們民族文化背景息息相關。

    如果夾在寫作技巧問題裡讨論,恐怕難免顯出雜亂。

     我在此文開頭已經提過,欲深切了解《遊園驚夢》小說含義,我們除了對人生之洞察力,還須具備相當的學問知識——特别是中國戲曲方面的學識。

    對于整個中國文化曆史背景,也必須有一個籠統的概念。

    《遊園驚夢》小說含義,和中國戲曲史上“昆腔”的興起與衰微,有不可分離的關系。

     昆曲,興起于明嘉靖初,衰微于清乾隆末,獨霸我們劇壇近三百年(約1522—1779)。

    明嘉靖之前,中國戲曲有南北曲之分,其間互有消長。

    忽然一種新的腔調産生,镕鑄所有南曲之優長,又吸收一部分北曲的特點,成為一種極優美動聽的音樂,這就是昆曲。

    到了晚明,戲曲作家逐漸往格律和辭彩的路上發展,早先元曲那種樸素愚直的形式内容就逐漸消失。

    于是昆腔戲曲變成文人雅士和宮廷貴族吟唱賞玩的精美藝術品,成為一種“貴族文化”,而和一般趣味凡俗的老百姓逐漸脫離了關系。

    這種趨勢發展到極端,終于在清乾隆年間,屬于雅部的昆曲被屬于花部的“亂彈”所打倒。

    如此,高雅無比的純藝術品,由于曲高和寡,引不起俗衆共鳴,而含冤調萎。

     花部(亂彈)諸腔,包括戈陽腔、高腔、京腔、皮黃、秦腔等等,經過一場角逐殺伐,終于由皮黃稱霸,鼎定江山垂二百年。

    皮黃即西皮、二黃兩種腔調之合稱,這一劇種,發皇其命運于北京,故又叫京戲,因北京改為北平,所以又叫平劇。

    皮黃改用胡琴為主要伴奏樂器(昆曲則用笛蕭),如此唱戲的入調門高低可以自由。

    皮黃之能戰勝群雄,是由于它的通俗,但也因為通俗,在文學藝術方面的成就便遠不及昆曲。

    許多文人不屑再寫劇本,所以皮黃取代昆曲以後,真正成功的劇作家竟沒有幾個。

     昆曲雖被皮黃取代,但昆戲之中一部分在故事、關目、排場等方面适合演出的劇目,在劇壇上依舊留存下來,《遊園驚夢》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出。

     清末民初,是京戲的極盛時期。

    民國以來,旦角如梅蘭芳、程硯秋等,生角如餘叔岩、馬連良等,都是藝術造詣極深的劇壇演員。

    其中尤其梅蘭芳,把自從有皮黃戲以來的旦行藝術,提攜到最高巅峰。

    他也受過昆曲方面的嚴格訓練,《遊園驚夢》就由他唱得紅極一時。

    他南下唱戲,演《霸王别姬》,多半是金少山的霸王,兩人配得很好,引得觀衆瘋狂喝彩。

    《遊園驚夢》小說裡,賴夫人和餘參軍長的對話,以及窦夫人最後對餘參軍長“黑頭”的笑評,所指即與此有關。

     梅蘭芳時代過去後,京戲就急速走下坡路,主要也是和當年昆曲一樣,脫離了現實俗衆。

    現在一般人,看電視,看電影,看話劇,卻不能和國劇發生共鳴。

    昆曲就更沒人唱了。

    顯然這種中國最古雅的戲劇音樂,已經到了尾聲。

    這是中國戲曲史上的一大危局,一大悲哀。

     當我們對中國戲曲興衰史有了大緻如此的概念,白先勇這篇小說,幅度便驟然增加。

    《遊園驚夢》這出戲,是昆曲類型的代表。

    而昆曲是中國戲曲的精華,也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精華。

    錢夫人終于“啞掉”,不能把此戲唱完,就是作者暗示中國的古典文化,到今日而戛然中斷。

     我們中國傳統文化,有一個光輝燦爛的過去。

    可是就因為太講究純美、純粹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