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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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勇筆下這段錢夫人的性之聯想,其意象之新鮮活潑、适當确切,其含義之熾烈大膽,合乎心理學理論,其連接或貫、聯的自然順暢,其統共效果與獨創性,在中國文學史上恐怕沒有先例。

    現引錄在此: ……他那雙烏光水滑的馬靴啪哒一聲靠在一處,一雙白銅馬刺紮得人的眼睛都發疼了。

    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還要那麼叫道:夫人。

    我來扶你上馬,夫人,他說道,他的馬褲把兩條修長的腿子繃得滾圓,夾在馬肚子上,像一雙鉗子。

    他的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樹幹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馬在猛烈的太陽底下照得發了亮。

    他們說:到中山陵的那條路上兩旁種滿了白桦樹。

    他那匹白馬在桦樹林子裡奔跑起來,活像一頭麥稈叢中亂竄的兔兒。

    太陽照在馬背上,蒸出了一縷縷的白煙來。

    一匹白的,一匹黑的——兩匹馬都在流汗了。

    而他身上卻沾滿了觸鼻的馬汗,他的眉毛變得碧青,眼睛像兩團燒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從他額上流到他鮮紅的顴上來,太陽,我叫道。

    太陽照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那些樹幹子,又白淨,又細滑,一層層的樹皮都卸掉了,露出裡面赤裸裸的嫩肉來。

    他們說:那條路上種滿了白桦樹。

    太陽,我叫道,太陽直射到人的眼睛上來了。

    …… 騎馬、出汗等的動作現象,根據佛洛依德的解釋,即性行為之表征。

    這一點,姚一葦先生在《論白先勇的<遊園驚夢>》一文裡已經提出,說得很好。

    這一大節文字,差不多每一句都飽含性象征(主要是陽性象征),字句間跳躍着性的熾熱渴欲和狂喜。

    我讓讀者自己慢慢去想像領會。

     還有一點值得我們注意。

    作者此段,映現錢夫人的流動意識,之所以采用一連串富有詩情畫意的象征圖片,除了制造“夢”境和配合“涼夢”唱詞,還有一個目的和作用,那就是配合并托現錢夫人的雅緻性情。

    錢夫人是一個十分斯文“正派”的女人(“一個夫子廟算起來,就數藍田玉唱得最正派”)。

    理智清醒時,她不可能做性方面的遐想;理智最模糊時,她的性幻想也一點沒有粗俗但言的性質。

    這不僅表示她性格雅緻含蓄,也表示她在性的問題上,十分懷有禁忌,平時想都不敢去想。

    可是她那份被壓抑的渴欲,卻在“夢”裡以象征圖樣大膽暴露出來。

    這完全符合佛洛依德對性和夢的解釋。

     作者的另一種比喻技巧,是取用中國戲曲的典故。

    首先,當然,就是以《牡丹亭》的杜麗娘比喻錢夫人。

    小說裡除了《遊園驚夢》一戲,也提到《洛神》和《貴妃醉酒》,這兩出戲也有比喻和影射的作用,《洛神》是說曹子建和宓妃私通的故事。

    宓妃死,曹植過洛水,夢見洛神(宓妃化身)而作《洛神賦》。

    小說裡,洛神故事即影射錢夫人和鄭彥青私通之事,難怪程參謀和錢夫人讨論《洛神》,雖然當時兩人才剛見面,錢夫人就感覺不自在,“觸到了程參謀的目光,她即刻側過了頭去”,又覺得“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貴妃醉酒》的故事,是說楊貴妃設宴百花亭,唐明皇竟往西宮,赴梅妃之宴。

    楊貴妃妒火中燒,頓感寂寞,自己大飲而醉。

    這出戲影射藍田玉姐妹争奪鄭參謀的三角關系。

    小說裡,此戲由蔣碧月表演,尤其她又以戲弄玩笑态度來唱作,是對錢夫人的一大嘲弄。

     由此我們轉而讨論這篇小說的反諷和對比。

     就小說含義來說,這篇的諷刺,明顯方面,即針對台北上流社會一些人士,以及他們自我陶醉,麻木無知的生活型态。

    比較隐含的,則是諷刺人類全體,在如夢一般虛幻無常的人生裡,卻執迷不悟地貪戀榮華富貴和兒女私情,妄以為這些都有永久性,或有永久存在的潛能。

    藍田玉未嫁時,得月台的瞎子師娘曾替她算命,說:“五姑娘,你們這種人隻有嫁給年紀大的,當女兒一般疼惜算了。

    年青的,哪裡靠得住?”又說:“榮華富貴你是享定了,藍田玉,隻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也是你前世的冤孽!”這些預蔔的話,好像以後都應驗,其實隻應驗一半。

    年輕的靠不住——說得不錯。

    鄭彥青真是靠不住。

    可是年老的就靠得住嗎?錢鵬志可以永遠不死嗎?錢夫人今日赴宴,獨無私人汽車,怎麼是“享定了”榮華富貴? 作者把窦夫人這個短暫的宴會(比喻短暫人生)之場景,勾繪得如同一個永恒的仙境,當然就是最大的反諷。

    我們還注意到,窦公館前廳一隻魚簍瓶裡,插的是“萬年青”。

    鑼鼓笙蕭一齊鳴起時,奏出牌子是“萬年歡”。

     錢夫人“夢醒”後,不能唱戲,大家便擁着碩肥秃頭、粗俗滑稽的餘參軍長,表演武打鬧戲“八大錘”。

    他一臉醉紅,粗眉倒豎,幾聲呐喊,在客廳中環走起來,引得許多女客尖叫喝彩,高聲歡笑。

    後來窦夫人居然還把他比做金少山,笑道:“餘參軍長的黑頭真是賽過金霸王了。

    ”作者的反諷用意,顯而易見。

    我們還注意到,餘參軍長出來“獻醜”,一開始就“做了個上馬的姿勢”,又“踏着馬步”在客廳環走起來。

    對于剛又“夢”見鄭彥青騎馬的錢夫人,眼前這般粗陋的騎馬姿态,是何等的諷刺。

     小說裡,“八大錘”那樣粗俗的武打鬧戲,緊接在《遊園驚夢》這一出古典高雅的昆曲巨擘之後演出,而女客的尖叫歡笑,又緊接在錢夫人痛苦的心理經驗之後猛然掀起,不但具有強烈反諷意味,亦有明顯的對比作用。

    然而這篇小說最主要的對比,當然還是《台北人》的一貫主題——今昔之比。

     單就錢夫人個人的身世來說,以前在南京,她享有青春年華,而且,“除卻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銀财寶,錢鵬志怕不都設法捧了來讨她的歡心”。

    盡管她性生活苦悶,得不到滿足,在錢将軍那隻描金的百寶匣兒裡,卻有“祖母綠”、“貓兒眼”、“翡翠葉子”(她嫁給姓“錢”的人,也是一種暗示)。

    何況既然保有青春,又有錢有勢,總有機會和參謀之類的人交歡一下(願不願意當然是另一回事)。

    她可以一擲千金,設大宴請客;筵席之間,她總是從從容容的占主位。

    她的昆曲,“算是得了梅派的真傳了”,唱得那樣好,才能從一個清唱姑娘的身份,“一夜間便成了将軍夫人”。

     可是現在呢?她已四十出頭,而且顯然不是桂枝香那樣“還沒有老”的女人。

    身上穿的大陸料子的旗袍,“顔色有點不對勁兒”,裁剪的樣式,更是完全不合時。

    錢将軍早已亡故。

    私家汽車早已失去。

    開大宴等的“賞心樂事”,哪裡還有她的份?入席時,窦夫人叫她坐主位,她“趕忙含糊地推辭了兩句”,“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熱了”。

    分外英發的程參謀,固然和以前鄭參謀一樣,一口一聲“夫人”,到底他是别人的參謀,别人的情人(?)。

    宴會裡,人家還稱她“昆曲泰鬥”、“女梅蘭芳”;可是她來台灣以後,“嗓子一直沒有認真吊過”,終于還是“啞掉”,沒有表演。

    人人嘴裡說要領教夫人的昆腔。

    可是當她不唱,卻沒一人真正在乎。

    大家反而跟随餘參軍長團團圍走,歡笑大樂。

     錢夫人把“那麼細緻,那麼柔熟”的大陸絲綢,和“粗糙,光澤紮眼”的台灣衣料互相比較,又把“那麼醇厚”的大陸花雕,和“有點割喉”的台灣花雕互相比較,當然便是明示性質的今昔對比。

     小說裡還有一處,作者運用十分有力的對比呈現法。

    剛才我引錄過那一節錢夫人的性之聯想,是錢夫人的一大段“内心自白”(interiormonologue)之前半。

    在如此暴露青春狂喜的意象文字後面,緊接的後半段,主要是關于錢将軍病死前的一幕: ……老五,錢鵬志叫道,他的喉嚨已經咽住了。

    老五,他暗啞的喊道,你要珍重吓。

    他的頭發亂得像一叢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兩隻黑窟窿,他從白床單下伸出他那隻瘦黑的手來,說道,珍重吓,老五……他那烏青的嘴皮顫抖着,可憐你還這麼年青。

    …… 這節文字裡,滿是死亡意象:“喑啞”、“一叢枯白的茅草”、眼睛“坑”出了兩隻“黑窟窿”、“白床單”、“瘦黑的手”、“烏青的嘴皮”。

    都令人震懾生畏。

    這些死亡意象,和緊接于前的那些閃躍着青春狂欲的生命意象,互相比對,産生十分驚人的效果。

     錢夫人意識中,這樣強烈對照的兩幕,銜接出現,亦暗示她内心的矛盾沖突。

    她原是一個正派而有良心的女人,欲望和理性的争鬥必當十分猛烈。

    在性聯想之前的另一段意識流文字裡,“錢将軍”、“錢将軍的夫人”、“錢将軍的參謀”三句,反複回旋出現。

    此亦暗示她心理上的昏亂狀态。

     從“可憐你還這麼年青”一句之後,錢夫人的“内心自白”就轉向她妹妹月月紅: ……榮華富貴——隻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

    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聽我說,妹子,冤孽呵,榮華富貴——可是我隻活過那麼一次。

    懂嗎?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

    榮華富貴——隻有那一次。

    榮華富貴——我隻活過一次。

    …… 從“隻有那一次”、“我隻活過一次”等語,我們可推斷,錢夫人和鄭彥青隻幽會私通過一次。

    而幽會的時機和場所,大概真的就在一個豔陽天,白桦樹林子裡(杜麗娘也是在一個豔陽天,在屋外的大自然裡和柳夢梅夢中交歡,而且也隻交歡一次就死去)。

    他們大概真是騎馬去的——一匹白馬,一匹黑馬。

    所以,錢夫人性的聯想那一段,很可能不單是意象圖片的組合,同時也是實況的攝影寫照。

     從“我隻活過一次”等語,以及性象征的暗示含義,我們可知錢夫人把她和鄭參謀那次的交歡,比喻為“活”,為“生命”,而把得不到性滿足的富貴榮華生活,暗喻為“死亡”。

    我們且不管富貴榮華和死亡的關聯,隻論性的狂喜和生命的關聯。

    我認為這一點,和白先勇小說世界的邏輯,有些不一緻的地方。

    在白先勇絕大多數小說裡,靈肉是對立的。

    青春和性欲是對立的。

    靈,和青春,代表“生命”;肉,和性欲,意味“死亡”。

    鄭彥青一角,既象征青春活力,又象征性的誘惑,既具有靈的光芒,又富有肉的号召,是《台北人》小說世界裡絕無僅有的特别人物。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之月如,可能相似,他對金大班也曾有靈肉兩方面的吸引力,可是月如給我們的印象,還是靈重于肉,缺乏肉體上主動的逗誘力,《遊園驚夢》小說人物和題材的這一點特異性,來由當然就是作者要配合湯顯祖《牡丹亭》的故事,制造情節上的平行現象。

    但有一點值得一提,就是,鄭彥青也好,月如也好,都是青年男子。

    這便使我們覺得,在白先勇的小說世界裡,靈肉并非絕對不可能合一。

    可是靈肉合一的例子,如果偶然出現的話,必須發生在年輕人身上,而且必定是男性。

    錢夫人和金兆麗,固然也都是肉體交歡行為的參與者,可是作者回叙這些往事,取用女主角主觀的意識觀點,所以我們完全不見她們當時的形貌,隻透由她們的女性眼睛,看到鄭彥青和月如的青春男體。

    至于白先勇客觀描繪出來的女人,若是性感“肉顫顫”的,大約都沒有靈性。

    若是“靈透靈透”的,必然沒有性誘惑的特征。

     但是,關于錢夫人的心理,有一點值得注意。

    她一方面固然崇拜鄭彥青的肉體,把他那十分性感的身體視為青春生命的象征,另一方面卻又大大詛咒他所引惹起來的她的性欲,而視他為她“命中招的冤孽”。

    她的崇拜心理,便是和《台北人》世界的邏輯不大相合的地方。

    她的詛咒心理,則又和《台北人》世界的邏輯完全一緻(金大班就毫無這種詛咒心理。

    這不但因為她和錢夫人性格不同,主要還是因為月如的靈,遠超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