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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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山中之夜,夏蟬早無,秋蟲隐去,瀝瀝的雨下遍了野丘林谷。

     如此的陰冷天,晴鈴的宿舍内卻春暖香滿;她剛下山探望家人回來,不但買了吃的用的,還采購一些布置品,愈來愈像要在這裡長住久居的樣子。

     這小屋已經沒有最初的舊陋了,除了雛菊的窗簾和桌布外,還陸續運了幾卷米黃色紙,貼在牆上,遮去那些骯髒的坑坑疤疤,感覺明亮許多。

    這回她又選了一些風景圖和藝術畫,打算讓這個地方更有家的溫馨氣息。

     窗外有黑影閃過,她急急奔去開門,撲在進來的人身上。

     雨洋穩住她沖來的重量,四天不見,思念在這一刻得到舒緩;但緩過後又是另一種渴望,手下滑柔軟盈實的肌膚,鼻底比花醉人的清香味,他的唇觸及她嫩柔的臉頰,要到頸骨最深處--突然,她推開他! 「看!紅豆糯米湯圓!雖然不是蕃薯做的,但冬至還沒到,我可跑了好幾家市場才找到。

    」她由小煤爐上的鍋子,舀了一碗給他。

     這就是愛照顧人的晴鈴,兩個多月來他已經胖了好幾公斤,身體又結實起來。

     他坐在床緣,吃着熱甜的點心,她聞聞他的頭發,隻有機油和雨的味道,說: 「嗯--這幾天都沒下坑,對不對?」 「都跑别的礦區修機器了。

    」雨洋說:「本來他們要我今晚住那邊,我還是趕了回來,明天一早再去。

    」 晴鈴滿足地笑了,他辛苦地來回奔波,就急着要見她而已,這也是她休假四天歸心似箭的感覺,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呀! 他的氣色比以前好太多了,挺拔的架勢又出來了,氣質越發不同。

    這些時日朝夕相處,天寬地廣間,不需躲藏;她愈了解他,也愈愛戀他,每天都洋溢着幸福。

     雨洋真的非常特别,他重兄弟情義,鹹柏這點沒有說錯。

     比如他是職員,可以住較好的宿舍,但偏偏和大家擠工寮,說單身無差别;又比如他可以不必入坑,但礦場設備不佳,他都和礦工一起下去,切身感受安全的問題,檢查維修做得極仔細,以至于别的礦區風聞,也來請人。

     外省工人們都當他是寶,以他為榮;本省工人也很敬重他。

     但雨洋也屬于她呀!所以,常限制着,不必要的,就不讓他過度下坑:他也聽話,因為晴鈴來了,就喜歡多見明亮的天空。

     她看着他吃完湯圓,忽然想到說:「對了!我去看過敏敏了。

    」 「小趙太太還好嗎?」雨洋關心地問。

     夏天時内巷一場大火,燒毀了大片房屋,趙家是其中一戶。

     「房子要重建,小趙太太暫時到近郊的織布廠工作,吃住包辦在内,敏敏則寄放在明心育幼院。

    」晴鈴說:「本來我惜梅姨想幫忙,怕敏敏太小,育幼院照顧不周,甚至有領養的意願,但小趙太太怎麼也不肯,說很快會把孩子接走,我們也沒有辦法。

    」 「唉,這就是無親無故的後果。

    」雨洋歎氣。

     「我是到衛生所工作後,接觸廣大群衆,才知道天底下有這麼多流離失所又身世坎坷的人。

    」晴鈴說:「你還記得那個百貨行的老闆娘方杏霞嗎?就是幫小趙先生到日本帶氣喘藥的--竟然吞安眠藥自殺。

    我特地抽空去看她,才曉得她原來是一個日本企業家的外室,年輕時當美容宣傳車小姐看中交往的。

    她為對方生了個女兒,還因此與家人決裂,一心隻盼着有一天能到日本當正房太太,沒想到那人五十歲不到就生病死了,一切都完了,沒名沒份沒青春的。

    她灰心極了,真是可憐呀……幸好她還有一個孝順乖巧的女兒。

    」 「她有女兒?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雨洋說。

     晴鈴抿嘴一笑。

    她已慢慢習慣和雨洋相處的模式,總是他安靜寡言,她絮絮叨叨,以為他沒在聽,其實句句都在心上,甚至很久以後都還會記得,這份敏銳貼心是内斂的,若細細體會,則處處感動。

     她也發現,他愛聽這些碎言瑣話,家常的、鄰裡的--像屋後竹竿上晾着的衣服,門口曬着的蔭胡瓜和蘿蔔幹,抽屜裡放的樟腦丸,桌子櫥罩下的飯菜--很婆婆媽媽的,但有太平之世午後的那種閑散。

     沒錯呀!戰争時候,炮聲隆隆,家不成家,骨肉分離,天翻地覆,這些最尋常的小事,全成了最奢侈。

    雨洋很少提及軍旅和牢獄的種種嚴酷過去,想來他大半人生都是颠沛動蕩,不知平凡歲月的滋味,所以才戀眷着她的叨念吧! 「她女兒叫意芊,被保護得很好,幾乎不在店裡露面,你當然沒見過啦!」晴鈴繼續說:「意芊很特殊,天生的素胎,十五歲的女孩子已有出家的念頭。

    她長得可清秀了,以前覺得她有吉永小百合的味道,沒想到真有日本人的血統……」 輕柔的喁語中,雨洋倚在枕被上,雙眼微閉,人也勞累一天了。

    晴鈴最愛看他平靜舒緩的臉龐,彷佛回到童年夢裡,沒有戰亂困頓,隻有母親溫暖的笑容,睫毛快樂地顫呀顫。

     忍不住去摸他唇邊下巴新冒出的短髭、挺直的鼻梁、彎彎的眉骨,到閃動的睫毛時,小手被人一抓,仰倒在床上,她呵呵地笑出聲。

     雨洋壓住她,隔着衣服感受那燥熱的男性身軀,像懲罰般磨蹭着她的肌膚,狂觸她的耳後頸窩,似焚着欲望的情人,又似耍賴要糖的小男孩。

     在快岔不過氣時,唇輕含深吻,她如花綻放。

     第一次初吻也在這房間内,自自然然的,沒有尴尬或勉強,隻想更親更融入。

     她漸漸熟悉男女歡愛隐密的探索,每每在危險的邊緣遊移,急喘地吞噬彼此的呼吸,酣沉于急迫的占有欲念--然後,雨洋總在失控之前,放開她。

     「十二點了,我得回工寮,免得别人又說閑話。

    」他坐直身子說。

     閑話早如野火燎原,山民礦工純樸,多半是祝福和善意;晴鈴認定他,也不畏人言,隻想留他更久些,又想起什麼忙下床翻旅行袋,拿出一本新筆記簿和一枝派克鋼筆,遞到他面前,微笑說: 「送你的,希望你再開始寫詩。

    」 「晴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