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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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行到伊都,阿末伊都丢,唉唷磅空内。

    磅空的水伊都,丢丢銅仔伊都,阿末伊都,丢仔伊都滴落來……」 坐在身旁的阿婆正用無牙的嘴教小孫子唱這首宜蘭民謠〈丢丢銅仔〉。

     喑啞老聲和清脆童音交織中,火車轟隆隆穿過山洞,短暫的黑暗和嗆鼻的煤煙味過後,一會兒又是青山綠水好空氣。

     台灣北部丘陵雖然海拔不高,但巒脈層疊險峭,鐵道是彎彎曲曲的窄軌,尤其偏遠的采礦小鎮,更是輕簡的柴油車,速度稍快就像要飛落山間溪澗。

     晴鈴扶緊座椅的邊緣,轉頭正要和大哥說話時,發現那一群十來個膚色黧黑并彩紋刺青的男人又瞪視她。

     剛才和阿婆閑聊過,說礦場每年都會到台東地區去召募工人,因為收入比種田、打獵、伐木都好,高山族人一批批前來。

    他們大概很少看到像晴鈴這樣細白秀氣的都市小姐,眼光一直瞟過來。

     「我們要不要換到别的車廂?」建彬不太高興,問妹妹。

     「換什麼?他們可都是我未來的病人,當然要習慣給他們看啦!」晴鈴不但沒有避開,反而友善微笑,老實山胞們腼腆地把臉轉開。

     「有時我真不懂妳,為什麼不像别人家的女孩乖巧溫順,放着好日子不過,先是每天探訪貧民區,現在又跑到這荒山野地來。

    」建彬說:「我真後悔買那本《南丁格爾傳記》給妳看。

    」 「你自己不也崇拜過史懷哲,說要到非洲行醫嗎?」晴鈴心情好,和哥哥擡起杠來。

    「你那偉大的理想呢?不會就變成在新竹開最大的醫院滿身銅臭味了吧?」 「才不是那樣!我隻是發現自己像紀仁姨丈,比較喜歡做醫學研究,若憑一時熱情上山下海,到時信息不足,人落伍了,就什麼也做不出來了!」他辯着說。

     「不要把紀仁姨丈拖下水,他是醫人勝過醫病,真正宅心仁厚。

    」晴鈴說:「我看是你被啟棠影響了,以追逐名利為目标。

    」 「妳為什麼老要和啟棠唱反調呢?他的想法也沒錯,現在台灣人口集中都市,醫療需要快速發展,才能配合國家的現代化,不見得就隻關名利。

    」建彬又說:「啟棠已經對妳夠好了,差不多處處忍讓,妳也該收起任性脾氣,真正去了解他,否則他被别的女孩子搶走,妳向我哭訴也沒有用!」 「搶呀!我不會哭訴的。

    」晴鈴說。

     「真的?」建彬揚揚眉。

    「老實說,我們醫院有不少護士喜歡啟棠,有時還一起喝咖啡什麼的,當然都是妳給他冷面孔看之後,妳都不怕呀?」 「不怕。

    」她轉為嚴肅。

    「哥,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我并不想嫁給他。

    」 「妳又任性了!妳不嫁給啟棠,又要嫁誰呢?放眼望去,他的條件是最好的,幾乎無可挑剔,我們全家都喜歡他,妳還有什麼不滿意?」建彬說。

     「隻因為他條件最好,我就非要嫁他不可嗎?」她問。

     「最好的不嫁?怎麼,妳要嫁二流的阿貓、三流的阿狗嗎?」他半開玩笑說。

     「愛情呢?如果我沒辦法愛啟棠呢?」她又問。

     「阿鈴,妳文藝小說看太多了!」建彬故意用小名,還打個不耐煩的呵欠。

    「如果條件最好的都不能愛,表示妳頭殼壞了,要拆開來修理修理啦!」 就是這根深蒂固的大男人主義作風,姊妹女兒的婚姻仍是半安排的,認為父兄的眼光才正确,要經過他們篩選的男人才能約會戀愛。

    所以三年來,啟棠認定她、陳家人認定啟棠,她就如被大頭針釘住的蝴蝶一般,沒有抗拒的餘地。

     多少次,她和啟棠談彼此的歧異,也向家人表達不适合的感覺,一旦試着想停止這段交往時,他們便以「任性」、「小姐脾氣」來解釋,從不認真聽她心裡的話,唯一通融的就是時間,一年又一年,直到她不得不嫁為止。

     倘若沒有認識雨洋,不知愛情心蕩神迷的匮力,不知愛情心碎魂銷的執着,不知曾經滄海難為水,不知相思綿綿無絕期,她可能就乖乖就範嫁給啟棠,做個标準的醫師太太,過她平順卻也乏味的一生。

     但雨洋畢竟出現了呀!想起他,一切外在的煩憂都沒有了,像内心有個最純最淨的空間、最美最真的天地,在其中倘徉泅遊,有着無限的滿足和快樂,嘴角也不禁泛出神秘愉悅的笑容。

     活了二十四歲才僅僅碰到一個心動的人,無論如何,她都會找到他的! 一個多月前收到雨洋送回的《零雨集》後,她立刻去育幼院找雲朋,他坦承見過雨洋,還拿出一塊比手掌略小、有線條的漂亮淺黑石頭,獻寶般說: 「看!像不像台灣的形狀?是小範叔叔在山裡撿到,特别送我的。

    」 胖了一些的台灣,也似有柄的芭蕉葉,那必有雨洋汗漬、體溫、膚紋曾經細細潤摩過的,她握在手心,愈來愈緊、愈來愈熱,感覺正與他接觸。

     咫尺天涯,他為什麼連見一面都不肯呢? 眼眶酸楚濕熱,耳旁還聽到雲朋開心地說:「晴鈴阿姨,妳知道它為什麼是淺黑色嗎?小範叔叔說這應該叫煙黑,因為在煤礦坑附近,被染成這樣了。

    」 「煤礦坑?」她眼睛一亮。

    「小範叔叔說他在煤礦區嗎?」 「嗯。

    」雲朋點點頭。

     「在哪裡?你有他的地址嗎?」她興奮得心要跳出來。

     「我沒有。

    」見她失望,他又急忙說:「可是大範叔叔有呀,我有看過,就放在他床底下的大皮箱裡,和我爸爸大陸老家的信放在一起。

    」 晴鈴靈光乍現,如見一絲希望。

    她要求雲朋在周末探訪鹹柏時,想辦法偷偷背下或抄下皮箱内雨洋的地址;而聰明的雲朋也不負所托,很快完成任務。

     她查出那個礦區後,恨不得插一雙翅膀就飛去找雨洋!但坐在宿舍窗台前,望着夏天來臨即将要開小刷子般花朵的白千層,它彷佛絮絮說: 這樣好嗎?他會見妳嗎?他已說妳是蔚藍、他是黑暗,不交集的日女孩和夜男孩;如此一年迂回隐密純粹心靈感應似的戀愛,脆弱如風中一絲線,飄渺如清晨一場霧,妳應該更了解彼此才對,再也禁不起莽撞了。

     所以,她沉靜下來了,試着再懂他、再懂自己。

     在某個咬牙苦思的黃昏,初蟬鳴叫斷續傳來,回憶去年此時在内巷第一次遇見蒼白疲累的雨洋,她整個人忽然歡躍起來,急忙找出差不多時間參加的「山地保健宣導」研習會的資料。

     衛生單位曾要求山區服務的志願者,怕過不了家人那一關,她并沒有填表。

     若以到山上當護士的名義,而不是特别去找雨洋,就比較不會再毀掉兩人的機會了吧?于是,晴鈴開始一連串的申請和奮戰。

     山區永遠缺少醫護人員的,礦區因淘金挖煤業的興盛,人口爆增,醫院和衛生所總來不及招集人手,随時歡迎新人。

    最麻煩的是爸媽,還有加入阻撓戰局的大哥建彬和啟棠,四對一威脅利誘地要她打消這個念頭。

     後來衛生所主任講明遷調沒有契約性,任何時候想下山都可以,他們才勉強放行;再附加一條,等從礦區回來就和啟棠完婚,這算是她最後一次的任性。

     為了能自由見到雨洋,她随意搪塞。

    黑暗不來,她帶去蔚藍,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呢!她隻能顧及當下,未來的事就交給未來操心了。

     想到雨洋呀,憂傷裡湧起快樂,快樂裡又湧起憂傷,不由自主地陷溺…… 火車冒煙喘息緩緩停駛,礦區小鎮到了。

     晴鈴踏上月台的那一刻,有說不出的歡喜,終于和雨洋站在同一塊上地,就在滿山蟬鳴的綠林某處,很快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他了! 小鎮比想象中的熱鬧,傾斜的街道兩旁分列着旅社、雜貨店、小市場、吃食店、鎮公所、衛生所、派出所……大家對陌生的建彬和晴鈴很好奇,大人盯着看,小孩後面跟着,幾隻上狗也汪汪叫。

     白雲在遠天悠揚飄着,山風拂面吹來清涼,晴鈴愁悶不再,入眼的一切皆心曠神怡,不禁深吸一口氣說:「好美、好美的地方呀!」 才贊歎完,立刻「砰轟」「砰轟」兩聲巨響,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