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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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建彬吃完飯,想到妳宿舍拿書,剛好管理員不在,怎麼也找不到備用鑰匙。

    他很急,因為需要一些資料。

    結果弘睿說他有辦法,就帶建彬從榕樹區走到最底的白千層那裡,說可以從後窗爬進去。

    」 至此,晴鈴和雨洋已經明白了,他們眼神接觸,又瞬間錯開。

    夜路走多了,終于碰到鬼,隻有硬着頭皮撞上去,先不去想後果。

     原來左眼跳的災,不是那場車禍,而是這個。

     惜梅繼續說:「還真的爬進去了,建彬就問弘睿怎麼知道這條小道……」 「弘睿說晴鈴表姊常在這裡爬來爬去,到小範叔叔的房間!」建彬等不及接過惜梅的話,十分激動說:「這還成什麼體統?如果傳出去,我們陳家還要做人嗎?爸媽一定怪我在台北沒把妳管好,這害姨丈和阿姨有多為難,妳想過嗎?」 那幾個月遊戲般的探險,此刻聽起來真像奸情般不堪,晴鈴臉焚燒似的,冷夜裡熱得快不能呼吸。

     紀仁神情凝重說:「弘睿個性調皮,偶爾會自編故事;但萱萱還小,不會騙人,也編不出這種謊言來。

    雨洋,到底怎麼一回事?」 指名雨洋,是一種尊重,希望由他來澄清。

     雨洋進房來初次小換姿勢,才擡頭又遇到建彬惡狠狠的眼光。

    原來是晴鈴的大哥,先前還想,除了汪啟棠外,還有哪個年輕男子擁有這樣的指責權? 要如何回答呢?他有很多被審拷的經驗,在軍中、在獄裡,有時是例行公事,有時是痛苦折磨,若是關于自己的,他很清楚該說什麼;一旦牽扯到别人,他總是沉默謹慎,不願造成更多的災難,也因此吃了更多的苦頭。

     而這一回是晴鈴,他不曾有過類似她的異性經驗,甚至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要如何替她叙述,去解釋那五個月若有似無的情愫呢? 「阿鈴,妳到底有沒有到小範的房間去?」見他遲遲無語,惜梅再質問。

     「沒有!」他說。

     「就兩次!」她說。

     兩人同時出聲,彼此都吓一跳,竟是不同的答案。

     「晴鈴,妳說。

    」紀仁眉頭皺得更深。

     「也沒什麼嘛!第一次就做風筝那天晚上,我陪小孩子去,弘睿、旭萱還都在場呢!再來就是向範先生借一本書,隻在門口沒有進去。

    」晴鈴解釋着,還真覺乏善可陳,沒有不可告人之處,信心重拾,滔滔不絕下去:「弘睿說常常爬來爬去是太誇張了,他就這樣,想象力太豐富了,明明沒的事,被他一講羽毛也成了天鵝。

    也難怪範先生莫名其妙,不懂你們半夜乒乒乓乓跑來逼問是幹嘛的,除了『沒有』兩個字,還能說什麼?他根本忘記了!」 雨洋愣愣望着晴鈴,唇角不自覺露出微笑,這個女孩還真惹不得。

     建彬畢竟是看着妹妹長大的,不吃那一套,說:「借書?他一個司機有什麼書可借妳的?妳拜托也編個比較有說服力的理由吧?」 「建彬!」紀仁出聲喝止。

     「姨丈,我還是覺得你請來的這位小範不簡單,竟然和晴鈴隔鄰而居,不但讓她爬窗戶到男人住處,還同車出遊,又同宿旅舍。

    如果不是今天我碰巧來拿書,弘睿又沒說的話,再下去不曉得會出什麼更可怕的事呢!」因為雨洋少言,給人置身事外的冷傲感,建彬愈看他愈不順眼說:「哼,不吭一句,分明就是心裡有鬼!有這個人在,晴鈴太不安全了,最好讓我爸媽把她帶回新竹去。

    」 這段話也講得紀仁、惜梅臉青一陣白一陣。

    尤其紀仁,是他帶雨洋進永恩的,先前晴鈴跑來詢問阿Q和楊萬裡時就該有警覺,卻疏忽地使他們愈走愈近。

     再怎麼親,晴鈴終究不是自己的女兒。

    她父母托付手中的,萬一有個差錯,非僅内心不安,親族間也難交代。

    現在既然有做大哥的出面,也不太好插嘴了。

     「我已經二十三歲,做什麼事心裡很清楚,拜托你這做大哥的不要随便侮辱妹妹,還破壞我的名譽。

    」晴鈴可不服氣了,說:「更沒有人可以把我『帶來』或『帶去』,我想留在哪裡,是我的自由!」 「難怪啟棠哥說衛生所對妳有很壞的影響,整天跑貧民區,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人都變粗野了!」建彬惱怒說:「爬窗戶的事如果給啟棠哥知道,後果不堪想象,看他還敢不敢娶妳,恐怕所有的男人都吓跑了!」 晴鈴最恨什麼事都扯到啟棠,他和建彬是醫學院前後期的,觀念志趣相同,一對拍檔好兄弟。

    有時候她懷疑自己無法愛啟棠,是因為見他如見建彬,兄長情結太重了。

    她冷冷說: 「我不在乎,全部人都吓跑最好!」 已經變成兄妹鬥嘴了,這實在不是好地方好時間,每個人都累攤了。

     「今天晚上晴鈴跟我們回台北。

    」紀仁命令着。

    「建彬,你先到車上等,我和雨洋說兩句話。

    」 風波暫時結束,晴鈴偷看雨洋一眼,他盯着自己的灰破鞋子,像在專心研究,任何人來去都不相幹。

    他這安靜低頭的模樣,還有荒遠小鎮夜半時分老舊旅舍狹窄房間昏暗燈光,以後留在她的記憶中良久良久。

     想起時,彷佛,彷佛是一場很哀傷很寂寞的夢。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晴鈴到隔壁房間拿皮包時,秀平已坐起身。

     「我阿姨來了,我得先回台北。

    」晴鈴擠個笑容。

    「妳睡吧,明天車拖上來,範先生會送妳回家的。

    」 這三夾闆隔音并不好,秀平早被吵醒,零零碎碎聽了一些。

    這一天旅行下來,晴鈴和雨洋之間的言談舉止,相吸又相斥的互動,已經多次令她納悶。

    如今在外過夜,邱家陳家匆匆趕來,必有其緣由,她也不便過問,隻叫他們一路小心。

     晴鈴輕輕合住門,在走廊迎上等着的惜梅的目光。

     「阿鈴,老實告訴阿姨,妳和小範發生了什麼事?真的就隻有妳說的那些嗎?」惜梅女人心細,不安感難除,壓低聲音問。

     「就一般朋友,像範老師、秀平,雅惠一樣呀!」面對阿姨的焦慮與關愛,晴鈴有口難言,避重就輕。

    「做朋友不行嗎?」 「小範坐過牢,妳曉得吧?」惜梅注視她的眼睛說。

     她垂下眼睫,點一點頭。

     「曉得就好,妳已經工作幾年了,不要還是那麼單純,偶爾有些心機和計較,人才不會吃虧。

    」惜梅語重心長說。

     單人房内,紀仁和雨洋各坐一邊,清楚地聽到夜風刮過屋頂。

     「邱先生,真的很抱歉。

    」雨洋不再無表情,苦笑說:「您冒險收留我,我卻給您造成這麼多的困擾。

    」 「困擾都在預料中,隻是沒想到是晴鈴。

    」紀仁幽了彼此一默。

    「我明白你是無辜的,一定是晴鈴去勞煩你。

    你剛才幾乎都沒講話,晴鈴說的那些,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雨洋沉默一會才回答:「沒有,晴鈴小姐說的就是。

    」 「晴鈴是個善良的女孩,但常常也很任性。

    」紀仁說:「從小她要做什麼,總是想盡辦法達到。

    有時我們都很訝異,她長在父兄權威重的家庭,是怎麼避開那些阻礙,完成她要的每一件事?」 「晴鈴小姐很有毅力。

    」雨洋腦海浮現她的身影,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卻擔心她會惹出更大的風波。

    建彬不會輕易罷休的,或許還會鬧回新竹,晴鈴也絕不妥協。

    」紀仁說:「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要有心理準備,一不小心就可能發現自己在暴風圈之内。

    」 「邱先生,我要離開了。

    」雨洋乘機說。

     「離開?但範老師呢,你不是需要照顧他嗎?」紀仁很意外。

     「我二哥好多了。

    本來我也隻計畫待到年底,現在警總方面放松監視,正好是機會,二哥也鼓勵我早日脫離過去的陰影。

    」雨洋停一下又說:「我風風雨雨已經夠多了,不想再來個暴風圈,還怕邱先生也弄了一身濕。

    」 紀仁想想,定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說: 「也好。

    不過很可惜,我真的很欣賞你,尤其我們都愛詩,很難得呀!紹遠還打着如意算盤,未來想借重你的機械長才幫他去高雄擴展工廠,他就可以多在台北陪老婆,這下他可真要扼腕了!」 雨洋感到汨淚的溫暖,是艱困險阻人生中少有的,珍貴無比。

    正因為如此,他更不能以欺瞞之心,将自己的不祥和妄念,帶入對他有恩的邱家。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表指清晨六點,黑蒙蒙的,東方的天空像一條翻不了身的魚,不見肚白。

     他也兩日不見晴鈴了,自從小鎮那一夜。

     說是請假回新竹。

    才明白,他有多期盼厚重的窗簾掀起,那清脆的叫喊,那盈盈的笑臉,那黑暗中的一盞燈,那細潔如雪的裸足,那為他流淚的眸子…… 提着一袋行李,在封死的後窗前站一會,他走過了白千層,走出了榕樹區。

     永别了,無情最好。

    詩人說: 不要向我要影子 怕我心上的劍,也會刺穿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