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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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太着,給你送熱水和點心呀!」她說。

     「謝謝。

    」他簡短說:「快十二點了,妳應該回房了。

    」 目的還沒達到,怎麼能走?她趕緊說:「你真厲害,會開車又會修車,你是在哪兒學的?軍隊裡嗎?」 喝人家的水,雨洋隻好回答:「軍隊裡什麼人才都有,我又愛摸機械零件的,跟着長官們混幾年,也就學會了。

    」 「你到底在軍隊待幾年呀?」他肯說,晴鈴就進一步問。

     「我也記不清了,我一直跟着二哥,得問他。

    」他說。

     「至少曉得幾歲離開軍隊吧?」她不死心。

     她是來查底的嗎?但因為那淺淺的笑窩,他仍答:「二十歲。

    」 「然後呢?」她微笑。

     「然後?」他皺眉。

     「二十歲以後呀!你把開車當成職業了嗎?」她說。

     他最厭惡身家調查,通常都會一聲不吭沒好臉色。

    也許因為這陌生地方的夜,也許因為她詢問方式的天真,雨洋降低戒心說: 「我很想,但二哥不準,所以成了流亡學生,以同等學曆去念大學。

    」 「你念過大學呀,就說氣質不同嘛!我猜你研究機械,對不對?」真的有些意外,見他不再響應,下面就更需步步為營,她說:「再然後呢?大學畢業了又回來開車嗎?」 他放下茶杯,表情逐漸冷硬,終于明白那可愛的笑容之後包藏的心機了! 她總是蹑足四周,處處伺機,欲窺探他秘密的核心,以填喂她千金小姐無聊的好奇心理,他怎麼還任她長驅直入呢? 晴鈴很清楚那張不愉快時太陽穴會浮筋的臉,她可不想被他吓到,幹脆直說: 「我都知道了!剛剛會客的時候我不小心聽到趙先生和趙太太的談話,他們才告訴我,你曾在『裡面』待了快四年。

    」 他真的生氣了,整個人武裝和封閉,極疏遠敵意的,立刻要下逐客令! 「範雨洋,拜托你不要擺出那可怕的樣子!」晴鈴努力保持鎮靜,嘴裡喃喃念說:「我絕不會因此而看輕你,就像趙先生一樣,我認為你們都是無辜的好人,不會因坐過牢而改變你們的價值……人生遇到挫折沒有關系,勇敢站起來,重新開始,又是頂天立地的一條好漢……」 「陳小姐,妳是在對受刑人發表演說嗎?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來憐憫訓示我們這些可憐人嗎?說得真好,我該大聲為妳鼓掌!」冒火了,而她那些八股學舌的話更如火裡添油,他咬牙說:「妳很滿足吧?以妳的聰明才智揭開所有的秘密,一個神秘的範雨洋,也不過就是個剛出獄的犯人而已!接着妳還想挖什麼?想弄清楚我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殺了多少人、搶了多少銀行,是不是?」 晴鈴明白人皆有自尊,也學過一些鄰裡訪談的技巧,但雨洋的自尊心又過強,渾身碰不得的刺,體認到這個事實,隻更心痛,淚在眼眶裡汪着。

     「我……我……隻想知道,那四年,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像今天趙太太和我去探望趙先生一樣,帶吃的穿的用的……我記得範老師一直生病,不一定能去看你,你那四年還好嗎?」她說着,他沒阻止,不知不覺又一大段;淚可不許掉下來,雨洋不會喜歡的。

     「知道了又如何?好不好又如何?」他聲音有些不穩。

     「我隻希望自己早點認識你呀,四年前我在防治院就見過範老師了,偏不曉得他有個堂弟,真奇怪呀……」她繼續着:「如果認識你,我一定常常來看你,走那段長長的柏油路,帶你愛吃的湯圓、海鮮,送你想讀的書刊詩集……我還會寫信給你,告訴你外面所有的事情,直到你出來……」 雨洋從沒有這種崩落的經驗,他幾乎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她如星如月漾水的眸子,彷佛一把利劍,刺穿他的盔甲,命中心髒,凡是能保護他的都碎裂,對她,他已沒有招架的能力;男兒長城,她可在一秒之内攻陷。

     「都已經過去了。

    」他勉強成聲。

     「有沒有人來探望你呢?」她堅持問。

     「我們這種政治犯不比一般刑事犯,有時連至親家人都遠遠避開,怕受牽累:我二哥因感染肺病,才沒有被拖下水。

    所以,敢來看我的人并不多。

    」她眉更深鎖,他又說:「不過,天底下仍有至情至性之人,我有幾位結拜兄弟不時會來探監,還在外面為我奔波脫罪。

    比如妳姨丈邱先生就是很有情義的人,素昧平生,願意為我擔保,給我一份工作。

    」 「我姨丈都知道?」她問。

     「他幫了很大的忙。

    」他點頭說。

     姨丈願意擔保雨洋,表示這是一個好人,值得冒險搭救。

    晴鈴原本沉重的心情一下輕快不少,說: 「你被抓,是不是和寫楊萬裡那首詩的人有關?」 「他是我很尊敬的一位長輩,我上大學期間還在他家住過。

    」他停頓一會又說:「這隻是一部份原因,事實上,最主要的是我在軍中留下的紀錄。

    」 晴鈴睜大眸子,聽雨洋把那年前線叛逃事件很簡單地叙述一遍。

     「但你們五個人是無辜的呀!」她了解情況後忍不住說。

     「軍隊講團體紀律,不伸張個人的正義,尤其這叛逃牽扯到軍方的派系鬥争,我們就如待宰的羔羊,橫或豎都是一刀。

    我二哥甚至說,如果那晚沒有去看勞軍表演,和我那三兄弟一起逃回大陸,或許更好些。

    」他說。

     她聽得愣愣的,詭谲的政冶風雲,都是單純生活裡聞所未聞的事。

     「告訴妳這種種内幕,是要妳明白我是個麻煩很多的人,為妳自己好,最好遠離我。

    」雨洋歎口氣又說。

     「我和我姨丈一樣,不怕麻煩。

    」她毫不猶豫說。

     他定定看着她,眼底是海洋的澎湃,帶着深意說:「我覺得人無情比較好,多情是痛苦多。

    如我二哥,就因為太多情,在台灣安定不下來,與當權者格格不入,常要受罪;而他大陸的親人也因牽念不斷,又得罪那邊的當權者,也在受苦。

    若能無情,也就無心,兩方快刀斬斷,各自遺忘,去擁抱新的生活,才是容易快樂的人。

    所以,當處在兩個世界的夾縫時,要懂得無情。

    」 他說無情嗎?但他的語調中怎麼有如此深沉的無奈,濃濃地淹沒了他們…… 晴鈴緩緩走向他,坐在他身旁,右手心覆蓋在他左手背上,纖小白皙和粗大淺褐,溫熱和冷涼,不論外表或内在的對比,也都如此驚心動魄。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省道天黑後車就少了,偶爾一輛趕南逐北的貨車呼嘯而過,必引來幾聲狗叫。

    但這一次有點不尋常,加入夜吠的狗增多而且拉長,原來是一輛黑轎車猛煞在半街中心,再停到招牌還亮着的旅舍前。

     一個人影沖下車,進入旅舍側邊留下的小門,找到在櫃台打盹的老闆,急沖沖問:「陳晴鈴住哪一間?!」 老闆以為碰見鬼了,尿差點吓出來;揉揉眼睛,才發現昏黑中另外還有兩個年紀稍長的人,男的以溫文多了的口吻說: 「失禮呀,半夜打擾,我是陳晴鈴的姨丈,找她有急事。

    」 天壽!都十二點了,閻王叫魂也不是這叫法!老闆咕哝着房間的号碼。

     那一頭雨洋正看着兩人交疊的手時,喧鬧聲傳來,他起身到門外查看,人卻愣在走廊中央,右臂本能擋着,想防晴鈴被發現。

     但太慢了,晴鈴随後跨出門,層層陰暗裡走來的竟是姨丈、阿姨和……建彬大哥,不是在作夢吧?怎麼可能? 所有人都因太驚愕而一時說不出話來。

    建彬那忿怒的模樣突然爆發,對着紀仁說:「姨丈,你看!他們還在同一個房間,三更半夜還在一起!」 「别誤會了,我……」雨洋剛說一句,晴鈴便搶了話。

     「雨……小範剛剛才幫人修貨車回來,我隻是拿熱水給他而已,才沒有三更半夜做什麼……」她也講得結巴。

     「我才不信,看他的樣子根本沒安好心眼!」建彬身材壯碩,和妹妹不太像,因為他反過來遺傳了母親的大眼睛和父親的下巴,此刻晶晶的黑眼珠怒瞪雨洋。

     今晚旅舍住宿者不多,但已經有人出來抗議太吵。

     「我們進房間再談吧!」惜梅趕着大家,臉上有深深的疲累紋路。

     這不是個好主意,但沒有其它選擇,五個人擠在雨洋的單人房内,更覺一觸即發的壓力。

    晴鈴盡量靠最裡面的塑料櫥站着,緊捱的椅子由惜梅坐;雨洋則頂着矮幾,其它兩個男人一倚牆壁、一在床尾,像在圍抄他。

     「你們為什麼來了?電話裡不是都說清楚情況了嗎?」晴鈴已恢複正常,但也因此浮出某種不祥預感,她不敢看雨洋。

     紀仁張嘴,想想又對妻子說:「惜梅,還是妳來講吧!」 惜梅瞄一眼絞着手帕的晴鈴,再看低頭斂目摸不透表情的雨洋。

     她以前聽過這号人物,卻不曾仔細留意,今天面對面了,果然是另一樣氣質,明顯地異于她家族的男人。

    她以平鋪直叙的方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