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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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趙太太說你不答應,為什麼?趙先生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嗎?」 「我才去過的,探監名單可能通不過。

    」雨洋簡單解釋。

     「你可以在外面等呀,有個病人和嬰兒,拜托你一定要幫忙,至少也讓他們全家團圓一次吧!」晴鈴還有另一項私心,想和雨洋更長久相處。

    整整一天的旅行,比小學的遠足還令人興奮呢。

    見他老不出聲,她又遊說:「我都跟姨丈講好了,你若點頭,他就二話不說把車借給我們。

    嗯,你還猶豫什麼?」 太多難言之隐了,隻有晴鈴最天真。

    他望着眼前這笑靥如花的女孩,一頭秀發用絲帶系着,下身深藍長褲、上身純白毛衣,她好象摸清了這兩種顔色最能幹擾他的情緒。

    還有,她竟然裸着足,細白的肌膚如玉光滑。

    他突然說: 「妳不冷嗎?」 「一點都不!」她不自覺撒嬌說:「拜托啦!好心有好報嘛!」 再多的好報,這也不是他能擁有的女孩,而她不斷靠近,是不知道纏黏他的惡果嗎?正霄的「不正常論」又浮上心頭,一起去探監算不正常狀況嗎? 是否真能改變什麼? 現在的他和她,隻能在男女生宿舍接界的最隐僻處偷偷交談;隻能在這區域的幾條大馬路上匆匆一瞥,連在二哥家碰面都隻能漠然地擦身而過……那瞬間,在台北之外的某地能和她無顧忌地并肩同行、放肆歡笑,成為一個極難抗拒的誘惑。

     她既不怕危險,他還憂慮什麼? 「好吧!我開車載妳們去。

    」他說。

     「真的?太謝謝你了!」晴鈴笑得眼睛都瞇了。

    「趙太太和我姨丈都不相信我能說動你,我赢了!」 以為是一場遊戲嗎?雨洋淡淡一笑說:「我可以走了嗎?」 「等等!」她返身由窗内拿出一本書。

    「喏,你的詩集。

    」 她前些時候強借的《零雨集》。

     他伸手要接,她又往後縮,說:「我還沒讀完呢!我隻想問一首詩,不是雁天寫的,是在他書上提字的人。

    」 她翻到書的尾頁,兩行龍飛鳳舞的鋼筆字寫着: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這是宋朝詩人楊萬裡的詩,怎麼了?」雨洋平靜地問。

     「我知道是楊萬裡的詩,隻是這個提字人的名字,我好眼熟,偏又記不起在哪兒見過,結果去問我姨丈……」她說。

     「又去問姨丈?妳存心要惹麻煩嗎?沒告訴過妳這是禁書嗎?」他緊張說。

     「我哪想到他是不能公開講的政治犯,我姨丈說他坐牢很久了……」她說。

     「妳姨丈一定也反問妳,從哪裡知道這名字的?」他打斷她。

     「我當然沒說是你啦!随便編個理由喽。

    」她說。

     雨洋無奈苦笑。

    若已發現幹擾她思想的禍首是他,邱院長絕不會讓他們同車探監的,秘密何時會揭穿呢? 有人敲晴鈴的門,她迅速鑽入房間,拉上窗簾去應門。

     雨洋站在黑暗中,聽見來人說:「妳飯吃一半就回來,人舒服了嗎?」 「好多了,肚子不痛了。

    」晴鈴說。

     「啟棠很擔心,人在外面,想見妳,出來一下吧!」來人說。

     接着是關門聲,留下比想象中更靜的靜,足以感受血液流過的回音。

     汪啟棠,雨洋見過,偶爾會和晴鈴在巷子散步,外表很體面的一個男人,但内心如何呢?他以前沒有好奇過,此刻卻很想去了解,包括這窗簾後晴鈴芳香雅緻的世界,那走向邱家漸行漸遠的腳步,還有她遠在新竹的家人…… 而晴鈴為了能和他在一天結束前講幾句話,不惜撒下謊言。

     看樣子,他們兩個都朝身不由己的方向陷落,隻是-- 在陷得多深之前,他們還來得及爬出來? 又多深之後,将萬劫不複?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彎彎曲曲地穿橋過鎮,這藏在台灣北部層疊丘陵的荒涼地方,有如此筆直寬闊的柏油路也是詭異。

    于是飛鳥不來,稻穗不長,林木沒有枝葉,遠山沒有栖雲,光裸裸的,眼中所見唯小崗上重兵駐守的高牆碉堡。

     碉堡内的人也可以望盡方圓百裡,連一隻螞蟻都不放過。

     晴鈴再次回頭,柏油路外站着雨洋。

    他不在會客名單内,無法再靠近一步了。

     敏敏以一條花被綁裹在秀平背上熟睡着。

    晴鈴手上大包小包帶給趙良耕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氣喘藥,還是托百貨行老闆娘方杏霞由日本帶回來的。

     秀平氣色不太好,旅途上幾乎不說話;晴鈴仍有與雨洋同車的快樂,一點都沒有疲累感。

     今天允許探監的不隻她們,前後皆有人影,大都踽踽而行,畢竟不是湊熱鬧的趕廟會,四野靜得沒有一絲生氣,冬天在這裡特别凄苦。

     路旁一個孤獨蹲着的小女孩引起晴鈴的注意,她不比旭萱大,外套和小臉都髒兮兮的,兩手抓着鞋口破了的紅腫腳丫,眼眸含淚。

     「小妹妹走累了,腳很痛,對不對?」晴鈴蹲下來友善搭問,順便左右尋找,猜那個也背孩子、手提包袱的婦人是媽媽,但她一直沒有回頭。

     這種地方反正不會走丢,所以媽媽也不管了吧。

    若不是手上滿滿的,晴鈴真想背她一程。

     「小妹妹,我們來數數,看誰能由一定到一百。

    」不忍棄她一人,晴鈴鼓勵。

     小女孩淚水轉着注視她,又望望遠去媽媽的背影。

     「小妹妹叫什麼名字?」晴鈴試着牽她的小手。

     「阿鳳。

    」小女孩嗚咽,站起來随晴鈴的口令和腳步。

     到小崗不是陡峭的階梯,由阿鳳眼中大概是通天了。

    晴鈴更有耐心地和她玩數字,連秀平和那個媽媽疲倦愁苦的臉上都露出難得的笑容。

     晴鈴更覺心酸,那些男人到底做了什麼,要老弱婦孺奔波若此? 碉堡大門站了兩個荷槍帶刀的衛兵,初看有些吓人,但進去辦手續、查身分、填表格、繳交帶來的物品,一般都還和善。

     等待室不少人,光線灰蒙蒙的,更覺一切面目模糊。

    敏敏醒來,換由晴鈴抱她走來走去,怕她因陌生環境而吓哭,待會見爸爸端個醜臉就不好了。

     正喂敏敏喝水和吃面包時,阿鳳怯法走來,晴鈴分給她一大塊靜靜吃,等待無聲無息,如幽靈之地。

     大概有一小時才喊她們的名字,終于輪到會客了。

     會客室内更陰暗,僅極高的屋頂有數片小天窗灑落幾絲的陽光。

    一排細格鐵網分隔成幾個位置,犯人和家屬分坐兩邊,在監視下談話。

     秀平一見丈夫,未開口就先搗着手帕哀哭。

     晴鈴沒見過趙良耕,而鐵絲網後那個瘦弱的男人似乎病得不輕,眼窩深陷,膚色浮白。

    她自我介紹說:「我是趙太太的家訪護士,幫忙帶小敏敏來的。

    」 她并将敏敏臉轉向他,男人的眼中出現淚光,盯着女兒喃喃說:「真漂亮,真漂亮,和照片一樣……謝謝陳小姐呀,秀平信上常提到妳很照顧她們母女……」 一歲半的敏敏路上表現都很好,但畢竟太年幼,沒多久頭就動來動去。

     「傻丫頭,今天不好好看爸爸,以後長大就記不住我了。

    」趙良耕哽咽。

     「你胡說什麼?你當然要看着我們敏芳長大!」秀平止住激動說。

     「我這身體不行了,好幾個晚上都喘着以為撐不到天亮,是想着妳和女兒才又一口氣順過來,誰知道明天又會怎麼樣……」趙良耕長歎。

     晴鈴稍稍退遠些,讓他們夫妻有體己話,她則挂念雨洋。

    他在做什麼呢? 相會時間總是太短,警衛表明隻剩五分鐘時,晴鈴快把敏敏抱過去,和父親再聚一次。

    當她走近時,聽見趙良耕低低說: 「……妳怎麼叫雨洋來呢?他最恨這裡,說死也不要再回來……」 「是範先生自己要開車送我們來的。

    」秀平小聲辯。

     「他在牢裡吃了很多苦頭,以後……」趙良耕擡頭看到晴鈴,立刻住嘴。

     晴鈴半懂半不懂的,但内心已受極大的震撼。

    他們說的是此刻等在監獄外的雨洋嗎--還會有誰?不就一個開車的範先生嗎?他曾在這兒坐過牢? 五雷轟頂般,她腦袋亂得無法思考,甚至忘了身在何處,整個人昏沉沉的。

     模模糊糊的,晴鈴連怎麼結束會客走下那長長的階梯都沒有記憶,人稍清醒時已站在柏油路上,正往回去的方向。

    她擋住秀平說: 「妳老實告訴我,不要騙我,雨洋是不是……坐過牢?」 「妳聽到了呀?真太不小心了!」秀平急急說:「呃……範先生是坐過牢沒有錯,但他是個好人,不是妳想的那種……」 「是哪一種?思想上的犯人嗎?』晴鈴自己先說出來。

     「我也不太清楚,就和我家良耕一樣,莫名其妙被牽連,随便栽個罪名就說要感化教育,至少三年,範先生關了快四年,到今年六月才放出來。

    」秀平看晴鈴極糟的臉色,又說:「妳千萬不要因此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