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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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誰說台灣女孩溫柔順從的?眼前這個可是陰晴不定,看似碧藍晴空,卻又常措手不及來個西北雨直直落,躲都沒處躲。

     雨洋的目光久久停駐門口,鹹柏則注視他,臉上浮起一層憂意。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西方殘破的夕照呈灰紫色,彷佛太陽磕了一跤,一天就失敗地結束了。

     雨洋從鹹柏那裡出來,整個人覺得疲累,腳踏車踩踩就半途坐在田埂旁的防空洞上休息。

     這半圓筒狀的建築,日據時代用來避美軍轟炸,現在要防對岸侵略,内外生滿污泥青苔,想必已廢棄許久。

    原本預備秋收的稻田,則因房屋興建而面積大幅度縮小,連主人都無心管理,任幹草芒禾亂長。

     他離開台北的這幾年,一切都不停地改變,讓人比以前更茫然。

    幸好口袋還有一支煙,此時此地才不覺得太絕望;煙霧缭繞中,他想起與鹹柏的對話。

     他正在試用電飯鍋煮飯時,鹹柏忽然提到晴鈴。

     「我認識陳小姐有三年多了吧,那時候雲朋的爸爸還病着,我去醫院探望常碰到她,就覺得這姑娘很善良可愛;你别看她為病患把屎弄尿的,人家可還是望族出身的嬌小姐。

    」鹹柏特别強調:「她姨丈是永恩醫院院長,父親聽說是什麼理事長的,追求陳小姐的人不計其數,她現在的男朋友是一位很優秀的醫師……」 「二哥告訴我這些做什麼?」雨洋終于插上電,打斷他說。

     「沒什麼,談談吧!」鹹柏知道他的個性,話不能說得太白,點到為止。

     沉默地在屋後弄好晚餐,電飯鍋果然方便,米飯又不焦,兩人稱贊了一會。

     病人有特殊食譜,鍋杯碗筷匙都需要分開煮食和清洗,所以雨洋不在此開夥。

     「看你來了兩個月還胖不起來,到中華路餐館好好吃一頓,順便問問有沒有信。

    」鹹柏吃完飯說。

     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雨洋吐出一口長長的煙。

     中華路聚集着一票外省退伍軍人。

    全省各地剛簽離部隊的阿兵哥,一出台北車站就直沖這排鴿子籠似的建築,找吃找穿找住找工作,交換着南北各種消息,在孤獨中依存取暖,在鄉愁中互相安慰。

     他們也有千奇百怪的管道取得大陸訊息,甚至千轉百折傳遞家鄉信件,比如由香港日本闖關,或由民間漁船私帶,都是違反國家戒嚴法,出了事皆有通匪之嫌,不僅家書抵萬金,家書也抵生命。

    大家日思夜念總盼一信,到手時已破舊模糊,看内容又嚎啕大哭、搥胸頓足。

     鹹柏以前常常去詢問,十幾年來也隻收過兩封由故鄉河北汾陽來的信。

     第一封是妻女寫來的,彼此曉得對方還活着,鹹柏情緒起伏太大,結果胃疾住院開刀;第二封是父母去世的惡耗,滿紙血淚斑斑,鹹柏向西北方跪拜恸哭三天三夜,沒多久即感染肺病。

     雨洋不知是否要慶幸自己的無牽無挂,雖然那是另一種虛無的痛苦。

     他不會去中華路打探的。

    一方面仍有人監視,一方面謠傳大陸有鬧得極兇的文化大革命,此時若有家書也多半不是好消息,不得也罷。

     有時想想,人生活到這種地步也真沒意思! 而鹹柏又夠荒謬,重病纏身了還要擔心陳小姐。

    雨洋無法解釋為何會一時興起去「逗」她,也許是因為她的長篇大論吧;日本電影事件是應該忍耐的,可偏偏又控制不住情緒。

     無論如何,這一切不具任何意義,對他而言,什麼陳小姐李小姐林小姐,都和木頭沒有兩樣,無心無感,過眼即忘。

     過眼即忘……那剩一道黑金鑲邊的夕陽下,騎車而來的不正是晴鈴和雲朋嗎? 他本來想避到防空洞後面,但才說當她是木頭,人躲木頭又太可笑了! 他相信晴鈴還在氣頭上不會搭理,便姿勢不換,撚熄手中的煙,等他們過去。

     沒想到晴鈴在電影院一個多小時,任憑銀幕上摩斯拉和大恐龍如何驚天動地、震海淩空撕殺,她有大半心思想着雨洋的反日論。

     她自己是戰後出生的孩子,偶爾也聽長輩提及殖民時代屈居次等人和戰争困苦的日子。

    基本而言,她家一直都留有日本的影響,比如祖母仍喊大家日本小名,祖父仍固定看一些日文書籍和雜志,父親以流利日語和東京五金界做生意等等。

     這并不表示他們不愛台灣,那些都隻是來自他們前半生或大半生的生活方式,要改變如全身換血般困難,凡事以居家習慣為主,無關于政治意識。

     又比如,電影是一種藝術,藝術是人類的共同感情,應該沒有國界才對……但以雨洋的環境和遭遇,他的怒氣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胡思亂想一通,等見到雨洋獨自一人坐在荒涼的防空洞上,什麼論都丢到九霄雲外,氣也全消了,立刻笑臉盈盈向他疾馳而去。

     雲朋小孩更忘性,仍在電影的興奮中,先大叫:「小範叔叔!」 雨洋直覺地由防空洞跳下來,人站得挺挺的。

    他從沒有想到,一個帶笑的女孩和一個開心的孩子朝他奔來,是多麼美好的景象和感覺。

    連那藍和白都不再刺目,在這顔色慘淡的夏末黃昏,如最初最純的鮮嫩,掩去一切醜陋和沮喪。

     「你在等我們嗎?」晴鈴煞住車,兩頰暈紅笑渦隐隐。

     當然不是! 「你在等着送雲朋回明心,對不對?」她又說。

     嗯,自動幫他找了一個理由,省得解釋。

     「但是呀,我答應雲朋去吃水餃,你也一起去吧?」她說。

     結果是個圈他的套子--後座的雲朋露出一張哀求的小臉,今天電影的事已經讓他失望,那就吃餃子吧! 他點點頭,架直丢在田埂的腳踏車,尾随他們而去。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餃子店開在附近軍眷村的外圍,低矮的屋子搭出寬長的布棚,釘幾張桌椅就擺成了。

    店面雖然簡陋,但主廚的山東大叔手藝好、用料足,人又熱情,生意相當不錯。

     「我算算看。

    」晴鈴自作主張說:「雲朋說能吃十五個,我最多十個,小範先生是男人至少二十五個,少了再叫,先五十個水餃,然後一碗大酸辣湯。

    」 她點好餐後,跑去打公共電話,今晚邱家又有小宴。

     「喂,惜梅姨嗎?我不回去吃晚飯了,因為要帶雲朋吃水餃。

    」晴鈴說。

     「吃完就快點回來,妳不在,啟棠會很失望,也很無聊。

    」惜梅在那頭說。

     「才不會呢,在他眼裡,那些長輩可比我有趣多了!」她笑着回。

     等晴鈴回到布棚下的小桌,發現熱騰騰的水餃隻有三十五個,差太多了吧? 「我不是很喜歡餃子。

    」雨洋簡單說。

     「怎麼會呢?北方人不是都愛吃面食嗎?」她說。

     「每個人口味不同。

    」他說。

     「是沒錯,口味一旦固定就很難改變了。

    」晴鈴幫雲朋調好醬油、大蒜、香油的沾料,為不冷場又說:「像我愛吃米飯,一點豬油醬油拌着就津津有味。

    我祖父是一天沒有飯都不行,一大清早就要整碗幹飯下肚才能做事情。

    我記得範老師最愛的是烙大餅,面團比盤子還大,灑一堆蔥花,煎烤得外酥内香;我惜梅姨還學做過幾次,很好吃,但天天吃就不行了,南方人嘛!」 雨洋在暈黃的燈泡下專心吃餃子,再加湯,身體暖熱。

     「喂!你是不是也最喜歡烙大餅呀?」她吞了第二個水餃,停下筷子問。

     如果不回答,她似乎不吃了;而且她一直講話,大概也吃不飽,雨洋隻好說: 「我最喜歡的是湯圓,但不是糯米,而是蕃薯做的。

    」 「『蕃薯湯圓』?我從來沒聽過耶!」晴鈴瞪大眸子。

     「很少人聽過。

    」她眸内有種期待的神情,令他不由自主說下去:「元宵節的前一天,我們把很多蕃薯煮成泥,再加粉搓揉,很費時費力,我記得那是男人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