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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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我跟前。

    她扶着我的肩,把臉靠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我們走罷!” 這當兒,砰的一聲,連這邊的碗筷都跳動了,老雄貓的嗓子大嚷道:“這小子,這小子!你賭什麼?我馬上抓了她來,當面做給你看!” N全身一震,就落在我的座位裡了。

    我瞧瞧前面,又瞧瞧後面。

     “哈哈,别急!喂,夥計,夥計;他媽的,菜來得那麼慢!他媽的!”似乎把什麼碗碟扔了,兩個人都一齊嚷罵。

    掌櫃的陪小心的聲音也出現了。

     我拉着N說道:“走罷,你在這邊,臉靠着我的肩。

    ” 急急忙忙到了我寓所,N這才松回一口氣,像把什麼髒的東西從口裡吐掉,“呸”了一聲道:“簡直不是人,是畜生! 比畜生還不如!” “可惜我沒有看見他們的尊容,”我冷靜地說,“見了記着,日後也好預防。

    他們從街左來,我一定掩面往街右去。

    比瘋狗還可怕呢!” N不作聲,定睛望住她的腳尖,似有所思。

     “那家夥是一個什麼路數?”我低聲問她。

     “呃,哪一個?”仍舊低頭看着腳尖,“哦——是那外省口音的麼?也不明白他的來曆。

    也不知他從前究竟是什麼學校的學生。

    不過現在可闊得很啦,不說别的,單是什麼獎學金,他一個人就占了三份。

    ……” “可是他幹麼敢這樣兇橫?難道是狗肚子裡黃湯灌多了的緣故?” “絕對不是,這是他的作風。

    他仗着他是……”N頓住了,瞥了我一眼,就轉口。

    “這些内部的事,一言難盡。

    你不知道倒好些。

    ” 但是我已一目了然。

    曾經混了那多年,見識過G和小蓉和陳胖這一流貨的我,在飯館的時候隻聽那口氣,就猜到個大概了。

    N不肯直說,卻也難怪。

    她還沒明白我是何等樣的人。

     當下我打定主意要和她深談。

    我握住她的手,凝眸看着她的臉說道:“論年齡,我也比你大幾歲,不客氣,我就叫你一聲妹子。

    我們是一見如故,可是,你猜一猜,我到底是幹什麼的?我是怎樣一路人?” N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在這裡郵局辦事的,可不知道你是……” 我趕快接口道:“可不知道我是怎樣一路人罷?先不說我自己。

    妹子,我倒明白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是要照人家的計劃去行事,今天是風,明天也許又變了雨,你渾身是耳朵,是眼睛,人家悄悄談心,你得聽,人家……”我還沒說完,N的臉早已紅了,她生氣似的叫道:“可是我還是我,還沒……” 她又突然住口,吃驚地望住了我的面孔。

     “還沒喪失了靈魂罷,”我笑了笑,“那是毫無疑問的。

    然而正因為如此,你對于剛才飯店裡那一個風浪,就無法對付。

    ” N歎了口氣,不言語,隻把眼光緊緊地盯住我。

     “可是,妹子,你不用吃驚,我也就是你。

    現在你走的這條路,三四年前我就走了,而且還在走着。

    但是,如果我也說‘我還是我’,那恐怕隻有,妹子,剛才也說過這話的你,能夠相信我。

    ” N還是不言語,低了頭,卻把我的手緊緊握住。

    “我比你早了幾年,所以我所經驗的痛苦,也比你多的多。

     我曾經也使自己變壞,變得跟他們一樣壞,以毒攻毒!” “哎,怪不得你和别人有點不同。

    ”N慢聲說,突然興奮起來。

    “可是我不能,——我怎麼能變得跟他們一樣?我正大光明的去對付!” “不過,像剛才那家夥的瘋幹,倒還不怕;最怕的是陰險。

    而且轉你的念頭的,不止一個。

    妹子,那個所謂九頭鳥,又是怎樣一個家夥?” “他是訓育方面一個職員。

    就是他說的,剛才飯店裡那家夥之所以得有今日,無非靠了拍馬和賣友,還加上一項,充打手。

    ” “哦——這也不見得出奇,”我冷冷地笑了一下,“他們的寶貴履曆,全是這一套。

    我當作怎樣了不起呢,原來不過如此!” “但是你不要小看他!”N的口氣又嚴重起來了。

    “人家當他‘青年幹部’呢!有好幾個人吃了他的虧,都隻好眼淚往肚子裡吞,——我親眼看見的。

    ” 這時候,聽得有喝醉了的人在街上走過,大聲嚷叫笑罵。

    我們會意地互相看了一看,心頭感到異常沉重。

    一會兒,N自言自語地訴說道:“幹麼我會落在這樣一個地方?是我自己不好麼?——也許,誰叫我發癡,巴巴地要念什麼書,升什麼學?當第一次用甘言誘騙,用鬼臉恐吓,非要我進這圈子不可的時候,幹麼我不見機而作?……”突然她跳起來,抱住了我,怒聲說:“可是,自從家鄉淪陷以後,我就沒有家了!現在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我像一個伥鬼,已經跑不掉了!” 我按住她的肩頭,柔聲安慰道:“也不盡然。

    現在你有了一個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