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

關燈
大概我那時真有點頭昏了,不知不覺說了那麼一堆話。

    但既已說了,我亦不後悔。

    不過我覺得舜英已經坐得太久了,我不乘早打發她走,難道要等她自己興盡而退?我站起來伸一個懶腰,正待用話暗示她,不料她也站起來,拉住了我的手,懇切地說道:“我以為你不如到上海去!你要是有這意思,一應手續,我還可以從中幫忙。

    隻是你先得——” 我一聽這話中有話,心中一動,把疲倦也忘了;可是我又性急了些,突然問道:“是不是先得答允一些條件呢?” 她也支吾其詞了:“那——那倒也不一定需要。

    不過,不過,——嗳,我想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而且你和希強又有舊關系,這一點,你和别人是不同的。

    ” 哦,又是什麼希強,又是這個卑劣無恥的家夥。

    不用她再多說,其中隐秘我已猜得了十之八九。

    但是我還故意問道:“去幹什麼呢?未必我幹得了罷?那時進退兩難,又怎麼辦呢?”“這你是多慮!”她鄭重地說,“你一定幹得很好。

    反正有希強在那裡,你還怕沒有人提攜麼?哎,你不用三心兩意了!” 這位沒眼色的“前委員太太”居然認為我已上了鈎。

    我雖不夠做一個十足的好人,但還不至于無恥到漢奸手下去讨生活。

    但也難怪舜英。

    幹我們這項工作的人,有幾個是有恥的?誰有錢,誰就是主子,——這是他們的共同信仰。

    但是我在人家眼中竟也是這樣的一流麼?而且舜英膽敢向我直說,似乎斷定我一定會“欣然允諾”的?這不能不叫我生氣。

    我一時不暇多想一想,就盛氣答道:“多謝你的好意!可是我簡直沒有想到過這樣的事!” “哦——”舜英愕然向我注視,好像還沒辨明我的意思。

     我也猛省到我這作風不合于“工作的原則”,我應該将計就計,多套出她一些隐秘,但已經不大容易轉口,我隻好将目标略略轉移,故意忿忿地說:“舜英,我這話對你說是不要緊的;我在希強面前發過誓,無論在什麼地方,有了他,就沒有我!我和他,合不到一塊來!舜英,我這話,本來不想對你說,現在是不說也不行了,可是你要代我守秘密!” 她似信不信地看了我好一會兒,這才說道:“想不到你和他的關系弄得這樣壞,——可是,他實在最肯幫忙朋友,他不是再三要我們緻意你麼?我可以擔保,他對于你毫無問題,他這一面是沒有問題的!” 我隻微笑搖頭,不回答。

     “而且現在時勢不同了。

    從前有些死對頭,現在又走在一處,從前的好朋友,現在也有變做死對頭的;過去的事,大家都不用再提,你又何必這樣固執!”她一邊說,一邊走近到我跟前,輕輕拉住了我的手。

     “可是,你不知道,我恨他!”我當真生了氣了,“我恨他入骨!” “哦!這就怪了,我當真不知道。

    ” “可不是。

    你隻知道他從前曾經幫過我的忙,待我不壞,可是這些全是表面!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他這人——哎,害人也不是那樣害的!” “呀!原來——不過當初你們結合的時候,他雖然用了點強迫,後來他待你,好像也不壞,你何必再記在心上呢!”“不光是這一點。

    ”我自己覺得我的聲音都變了。

    “我所以恨他,就因為他是使我弄到現在這步田地的第一個壞蛋。

    ” 我那時的臉色一定也很難看,因為舜英那拉住我的手突然放了,而且吃驚地倒退一步。

    我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挽住她的肩膀笑了笑道:“舜英,你不要誤會,我可沒有怪你的意思。

    介紹我和他相識的,雖然是你,但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可不是麼?你自然隻看到他一個表面。

    我還沒見過第二個像他那樣的人——把女人當一件東西來作踐!” “哎!——”舜英輕輕歎了口氣,似乎放棄了遊說我的意思了。

     “算了罷!過去的事不再多說,我們談些别的罷。

    ”我一邊說,一邊頹然倒在床上,就東拉西扯地問她逛過什麼地方,有哪幾個人常往來。

    但是她好像也忽然“聰明”起來,也存了幾分戒心,不肯多說。

     送走了她以後,我隻覺得腦殼上像戴着一個箍,兩頰噴紅,口裡發膩;我連忙吞了安眠藥片,和衣就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