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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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有哪些是漢奸,縣長已經查訪明白。

    ’後來,後來陸紫绶告辭,趙老伯親自送到大門外。

    芳!你不是說,老伯送客回來,還自言自語說青年人真真胡鬧麼?” 趙君芳點頭,卻眼不轉睛地看着張不忍的面孔。

    “我和君芳一路來,”雲仙朝她丈夫走近一步,“許多人老盯住我看,交頭接耳說鬼話。

    ” “這是因為你也在朝他們看呵!”張不忍淡淡地笑着說。

     “雲仙!神經過敏便……” “不是神經過敏。

    我确實看到有一個陰謀正在醞釀,把你我做目标。

    ” “把我和你當做漢奸麼?”張不忍說時微微一笑。

    “我跟雲仙的意見一樣。

    ”趙君芳把聲音放得很低。

    “說不定你們的生命還有危險呢!” 朱濟民在旁邊聽得很清楚,不由的打了一個冷噤;他走到窗前探望了一下,便又走回來對張不忍悄悄地說:“你那個代表,還是不要當了罷。

    兩個已經不肯去,你又何苦獨個兒頂槍頭。

    ” “什麼代表?”趙君芳很關心地問着。

     “就是壯丁訓練的代表,去見縣長請願,要求發槍,打靶,教野操。

    ”朱濟民回答。

    “本來孫二和陳維新也是代表,可是他們剛才派人來說,他們都不去了。

    ” “你也不要去!”雲仙對張不忍說,卻又轉臉望着趙君芳,“對不對,芳?三個人裡隻去了一個也沒有意思。

    ” 張不忍皺着眉頭瞥了他們三個一眼,慢慢地說:“我要是也不去,以後便不用對壯丁們說話。

    我是去請願,并沒違法,何必神經過敏。

    ” 暫時大家都沒有話,隻有張不忍一個人來回地走着的腳步聲橐橐橐地響。

     張不忍把帽子拿在手裡,對雲仙說:“明天的壁報,稿子都有了;那篇《從取締遊民乞丐說到大漢奸》就放在第一。

    回頭我還想寫幾句關于‘報告私貨’和‘捉私團’的文字。

    ” 張不忍昂然走了。

    朱濟民扭了扭身子,也說:“我學校裡還有事。

    ” 屋内剩下兩個女的。

    趙君芳望着窗外,呆看了一會兒,轉身拉住了雲仙的手。

     壁報的第×期,第一篇文章和最後一則短評,确實頗為鋒利。

    然而x縣人大部分似乎都沒注意。

     這是因為有一件更驚心的事壓住在人們頭頂。

     差不多和壁報的貼出同時,由保甲長們傳出消息,漢奸們已經在大街小巷都做下了暗号,而這些暗号是有軍事作用的。

     保甲長們這些消息從哪裡來的?縣政府!新縣長本是現役軍人,頂明白這些把戲! 老百姓們凜凜然各人在自己門前搜尋有沒有什麼異樣的,——譬如白粉畫的尖角或圈兒。

    一個上午,滿縣城忙着這,又談論着這。

     搜尋沒有結果。

    滿縣城的眼光都惶惶然望着公署。

    新縣長是軍人,他有沒有法子解救?總該有! 中飯吃過不久有人聽得軍号聲了;有懂得的,說這是“集合”。

    人們慌慌張張互相報告,互相探聽。

    終于知道了是新縣長檢閱保安隊和保衛團,人們中好奇的又一齊向教場擁去。

     新縣長坐在馬上,多威風,這才像是能夠保境抗敵的!陪同新縣長檢閱的,有鼎鼎大名的二老闆,也有趙緝庵;有胡四,也有陸紫翁。

    胡四跟陸紫翁時時交頭接耳。

     從教場裡飛出來的縣長的訓話,不用播音機,頃刻間也就傳遍了街頭巷尾。

    縣長說:取締遊民乞丐是防漢奸,誰反對誰就是漢奸!縣長又說:他相信本縣的紳士,凡有恒産恒業的,沒有一個是漢奸;甘心當漢奸的,都是既無恒産,又無恒業!縣長又說:壯丁訓練程序自有皇皇政令,不得無故要求變更,搖惑人心! 在大街上,周九那鋪子的前面,一個人堆裹着嘈雜叫罵的餡。

    大家認識的黃二姐滿臉青筋指着商會職員姚瑞和叫道: “你這小鬼!你倒有臉說八少奶奶的娘家不及你的娘老子是東門賣豆腐幹的?” “賣豆腐幹,”姚瑞和卻冷冷地一臉奸猾,“也是正當職業!哼!什麼八少奶奶!看她一雙手。

    誰不知道女漢奸打扮得闊? 可是一雙手不肯掙氣,怎麼辦?” “你這死了要進拔舌地獄的!”黃二姐嘶聲叫着就撲過去想打他巴掌。

    姚瑞和躲開了,卻也卷起袖子來。

    閑人們忙把黃二姐拉開,又喝道:“阿和,不要亂說!人家少奶奶!”“狗屁少奶奶!”姚瑞和像發酒瘋,滿嘴唾沫飛濺,“張家的阿八犯了法,他的老婆還是少奶奶?” “什麼話!犯法?還出憑證來!”人堆裡好幾個聲音喊。

     姚瑞和怔了一下,但立即又膽壯起來:“憑據?今天的壁報,就是憑據!他反對取締遊民乞丐;縣長訓話,反對的就是漢奸!他冒充壯丁隊的代表請什麼願……” “不是冒充!我們公舉他的!”好幾個聲音。

     “不冒充,也犯法!他是漢奸!”也是好幾個聲音。

     這吵鬧的餡子發酵了,人聲鼎沸,動起武來。

    程子卿在櫃台内急得亂叫:“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人家鋪子門前!” 那天晚飯時分,張不忍和雲仙在自己屋裡,雲仙的面色不定,張不忍的,卻是鐵青的。

     “他們把壁報撕了。

    ”張不忍的聲音略帶興奮。

    “可是有許多人不讓撕,又打了起來,我去找孫二和陳維新,都說不在; 他們都躲開了!” “趙緝庵呢?也不見你麼?” “沒有找他。

    這老頭子跟什麼二老闆講和,看來是千真萬确的!可是胡三先生還見我,他說趙老頭子和他還是告二老闆的虧空公款,不過他又勸我不要再弄什麼壁報,再請什麼願。

    他們就是那老主意,隻反對獨吞公款的二老闆,不反對漢奸的二老闆!” 雲仙歎了口氣,半晌後這才說:“君芳告訴我,他們造的我的謠言,相信的人多得很呢!我真想不到我這雙手會闖了亂子!” “笑話!雲仙!”張不忍拿住了雲仙的手,“跟手不相幹!問題是在新縣長的宣傳工作做得巧妙。

    二老闆那一支強心針似乎效力也不錯。

    可是不要緊,我們慢慢地總可以挽救過來。

     壯丁隊裡……” 一句話沒完,雲仙忽然跳起來,對張不忍搖手。

    “好像聽得門外有腳步聲呢!”雲仙附耳說。

     果然有極輕的聲音在門外,張不忍臉上的肌肉驟然收緊了,他側耳再聽一下,便猛然大踏步跳到門前,開了門。

     “是你!哦!”張不忍看清了門外是程子卿時,捺住了性子冷淡地說。

     程子卿遲疑了一會兒,終于挨身進來。

     賓主對看着,像是都在等候對方先發言。

    終于是程子卿勉強笑着說: “張先生,莫怪;我是吃人家的飯,受人家的使喚,沒有辦法……” “不要緊!”張不忍不耐煩似的打斷了他的話。

    “我們的話都可以公開的,不怕人家聽了去!” “咳咳,是,——不是那個,”程子卿滿臉通紅,眼光看着地下。

    “這回,不是來偷聽張先生的話,不敢,……不是他們叫我來……” “哦!很好!”張不忍尖利地說,一雙眼逼住了程子卿的面孔。

     程子卿擡眼和張不忍的眼光對碰了一下,忽然像下了決心,低聲說:“張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

    我來通報你一件禍事,——他們,他們,縣裡,打算辦你一個罪,教——教唆壯丁,擾亂治安。

    ” “呵!”雲仙驚得叫出來。

     張不忍卻不作聲,隻把兩道尖利的眼光逼住了程子卿的臉。

     程子卿的态度也從容些了,更低聲地說:“二老闆恨得你要死,這人是殺人不見血的。

    張先生,你還是避一避罷!” 雲仙走前一步抓住了張不忍的手,這手有點冷。

    雲仙的手,卻有點抖。

    張不忍把這抖的手緊緊捏住,就對程子卿說: “謝謝你,程先生。

    我都明白了。

    ” “那麼,你避一避罷。

    ”程子卿又叮囑一句,便像影子似的走了。

    張不忍望着烏黑的門外,虔敬地,像教士對着聖像,好半天。

     “你打算怎麼辦?”掩上了門,雲仙轉身來輕輕說。

     “沒有什麼辦。

    程子卿是忠厚的商人,膽小些。

    況且這也不是避不避的問題呵!”張不忍慢聲回答,微微一笑。

     第二天一清早,縣城外河埠頭來一條船;船裡走出三個人,拿着漿糊桶,毛刷,廣告紙,就從城外一路貼起來,廣告是賣眼藥的,紙上端畫着一個戴眼鏡秃頂的大胡子,一派的親善氣概。

    這三人一隊一路張貼到城裡,就有七八個小孩子跟在背後指指點點說笑。

     廣告是大街小巷都貼。

    也有隻貼一張的。

    也有并排貼二張的。

    這眼藥是外國貨,同屬這一國的賣藥廣告常常有人到x縣裡來貼,x縣人向來并不覺得奇怪。

    然而這一次卻引起了注意。

     中心小學附近有兩個閑人研究這些新貼的廣告。

    穿長衣的一位歪着頭說: “哦,街東的,全是兩張一排,街西的隻貼一張。

    哈哈,招紙帶得不多,送不起雙份了。

    ” “不是罷。

    我看見他們還剩下一大卷。

    ”麻面的短衣漢子表示了不同的意見。

     “哼哼!你看見?”長衣人把眼一瞪。

    “你說,為什麼兩邊不一樣,多難看!” 麻面漢子隻用兩手摸着臉,承認了理屈。

    可是長衣人還不肯下台,看見有人從中心小學走出來,就迎上去叫道:“喂,校長,看這些廣告,一邊雙份,一邊單張,可不是帶的不多麼?” 校長眯細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正色答道:“那有意思的。

     我說,那有作用的。

    你瞧,這是小鬼的廣告啦。

    ”“哦,小鬼的廣告,不要弄錯了罷?”長衣人遲疑地說,聚精會神再看那些廣告。

     “一定不錯!”校長鄭重宣言,“瑞和,老弟,講到這上頭,哈,你就不如我了!” 麻面漢子在旁邊噗嗤一笑。

    但是恐怕那位商會職員見怪,趕快走開。

    商會職員姚瑞和倒并沒覺出,一手摸着下巴,沉吟地說:“小鬼的,哦,那——我就要去報告會長了。

    ” “對呀,我說是有作用的。

    ” “不管有沒有,我一定要去報告。

    ”姚瑞和一邊說,一邊就匆匆自去。

    他逢人就說:“眼藥廣告是小鬼的,”有時更加上一句,“有作用的!” 立刻滿街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了。

    有人還做出(也許是想出)統計來:單的是多少,雙的又是若幹。

    待到大街上那茶樓裡的高雅茶客們研究這件事,“作用”已經具體化而為“軍事上的暗号”。

     “一定是暗号!”陸紫翁大聲說:“雙雙單單是引路的。

     《水浒傳》上祝家莊裡——的白楊樹,可不是暗号麼?” 胡四坐在陸紫翁斜對面,不住地點頭。

     姚瑞和滿面紅光像打了勝仗那樣來了。

    最近半小時内,他已經一口咬定那“暗記号”是他的發明,因而俨然已是一位堂堂的“民族英雄”。

    可是見了陸紫翁,他還不能不是老樣子的商會職員。

    當陸紫翁朝他笑了笑時,他趕快将兩手在身邊一逼,臉兒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眼光射在自己的鼻尖。

     滿縣城的老百姓都為這新來的“暗号”而惴惴不安;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有千軍萬馬殺來呵! 然而茶樓裡的陸紫翁卻談笑風生:“好在新縣長是軍人,縣長一定有辦法!” 下午,聽說縣公署召集了緊急會議。

    會議還沒散,就紛紛傳說要大捉漢奸。

    三點鐘光景,果然全體保甲長協同保安隊同保衛團分途出發。

    又一次震驚全城耳目的大事件。

    漢奸捉到了沒有?誰是漢奸?老百姓們一時無暇顧及。

    老百姓們親眼看見的,是新貼的那些眼藥廣告全數被撕去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廣告已經肅清完畢。

    無數的戴眼鏡秃頂的大胡子都被押解到教場上,堆成一座小山。

    就在那裡放了一把火燒掉。

    上千的人,在那裡看這x縣有史以來的盛典。

     “各位父老兄弟諸姑姊妹!今夜可以放心睡覺了。

    敵人的暗号已經消滅,這全靠縣長為國為民,忠義勇敢!縣長萬歲!” 在火光中作了這樣簡單而莊嚴的演說的,是三天前報告私貨的二老闆。

    群衆拍掌。

    姚瑞和雖然是“暗号”的發見者,卻沒有資格演說,也雜在人堆裡拍掌。

     然而同在這時候,四個保安隊,二個法警,簇擁着張不忍夫婦到縣公署去了。

    當夜沒有出來。

     十五 早晨六點到八點,壯丁訓練,發生了好幾次的擾亂。

    教練官怒跳得腳也酸了;然而過半數壯丁們固執地不肯服從口令立正稍息。

    他們要求更有實用的操法。

     街頭巷尾,有人聚談着張不忍夫婦被縣長“請去”的消息,一些眼睛睜得滾圓,一些唾沫飛濺。

     十點過後,趙緝庵,胡三先生,一臉嚴肅,去見縣長。

    他們要求保釋隔夜被留的兩位。

     縣長說:“并沒難為他們。

    謠言多,我是愛護他們才要他們進來休息幾天。

    可是,今天正有一件事要請大家來商量,兩位來得剛好。

    ” 縣長拿出一張紙來。

    兩位一看,第一行是“以一日貢獻國家”。

     大概這件事又得命令全體保甲長出動了。

    x縣是天天在熱鬧緊張的空氣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