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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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找鋪保!這老乞婆,誰不認識,可是公事要公辦!” “我們不過關照她一聲,”那個拉着黃二姐——但也許被黃二姐拉着的保衛團說:“就惹出她一頓臭罵。

    跟住了我們,吵吵鬧鬧——” “你不是說要辦我麼?你辦,你!”黃二姐厲聲喊,指頭幾乎戳到那保衛團的臉上。

     “媽的!辦就辦,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閑人們又嘩然笑起來。

     張不忍皺着眉頭,看着孫老二說:“平齋兄,就請你作個保罷,……” “媽的!交通都斷絕了!走開,走開!”拿竹枝的保衛團大聲嚷着,竹枝在閑人們頭上晃着。

     張不忍勸黃二姐回去,保衛團也突破了閑人包圍進行他們的職務。

    趙君覺站在亦我軒門前叫道:“不早了,章程還沒讨論完呢!” “哦!這個麼?”陳維新望了孫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幾條了罷?那幾條,我看就可以照原案通過。

    ” “不過社員資格這一條呢?”趙君覺走近了說。

     “我還有事——” “我也有事。

    ”張不忍沒等孫老二說完就搶着說,淡淡地一笑。

    “就是找鋪保好了。

    再會!”點點頭竟自走了。

     張不忍走不多遠,趙君覺就趕了上來,急口說:“怎麼,怎樣,你也贊成——” “自然贊成,”張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鋪保盛行,将來全縣裡除了有業的上流人誰都得找鋪保啊!” 趙君覺那對細眼睜得滾圓。

    張不忍冷冷地又說:“取締遊民乞丐!防漢奸!真正的漢奸反倒進出公門,滿嘴嚷着捉漢奸,捉漢奸!”頓了一頓,“君覺,明天,你,我,濟民,再商量罷,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個形勢估計一番。

    ” 家裡沒有雲仙。

    窗縫裡有一張紅紙。

    張不忍抽出那紙來一看,是一張請帖: 國曆十月十二日申刻潔樽 候光 周梅九拜 張不忍側着頭想了一想,随手把帖子撂在書桌上,往床裡一躺。

    他需要集中腦力,可是腦力偏偏忽西忽東。

    最像讨厭的蒼蠅趕去了又飛回來的,是剛才他回來路上所見的景象:三三兩兩的人們都在議論着取締遊民乞丐這件事,啧啧地歎佩着新縣長辦事認真,手腕神速。

    他覺得全縣的眼睛都看着新縣長,全縣人的心被新縣長的變把戲似的派頭吸住了。

     也像讨厭的蒼蠅一般趕去了又鑽回來的,是追看高腳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學裡趙君覺說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簡單,真蠢!” 他煩躁地跳起身來,在屋子裡轉圈子。

    心裡想道:“先前,我跟他們說,當真非想出點事來做不可;現在,事呢算是做了一點,可是,當真沒有做錯麼?已經做的,當真是‘事’麼?” 他仰臉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個回答。

    有一隻什麼鳥在牆外樹頭叫,聽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待到把這鳥叫聲從耳朵裡趕出,他踱到書桌邊,抓起了一枝筆,打算寫一封信給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雲仙回來了。

     “這裡的婦女智識分子真糟!”雲仙将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張不忍的身邊去。

    “誰的請帖?——周九,哦,房東程先生的東家,商會會長,請你幹麼?可是,不忍,這裡的智識婦女跟家庭婦女同樣沒有辦法!” “哦!”張不忍擱下了筆。

     “我跟她們談了半天,‘唔唔’,‘話是對啦’,老是這一套。

    我請她們發表意見。

    她們隻是笑。

    ”指着那披肩,“倒拉了這東西,問了許多話!” “嗯,那麼,趙君覺的妹妹呢?君覺說她思想很好的罷。

    ” “就隻有她,還說得來。

    可是情緒不高。

    ” “哦,情緒不高。

    ”張不忍寂寞地笑着。

    這幾天來,雲仙老是說人家情緒不高,甚至有時連張不忍也說在内了。

    他看着雲仙的眼睛,又說:“她發表了意見麼?” “她贊成婦女救護訓練隊的辦法。

    可是,她又不贊成那位女醫生。

    說她頭腦糊塗,勢利眼睛,這樣的人,犯不着捧她。

    ” “但是拉她出來,推動她辦事,并不就是捧她。

    雲仙,你跟她解釋了沒有?” “解釋了。

    然而我失敗了。

    ” “她不能理解?”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贊成了她的主張。

    ”雲仙的口氣很堅決。

    “我們可以不要那女醫生,也不要那兩個傳教婆!” “哎,哎,雲仙,那樣幹總不大好。

    名為救護訓練隊,而沒有一個懂得醫藥常識的,太不成話。

    ” “呵,果然你也是這麼說!”雲仙生氣似的鼓起了眼睛盯住了張不忍的面孔。

    “趙君芳說來說去也顧慮到這一層,所以我說她情緒不高。

    可是,不忍,我雖然不懂醫藥常識,童子軍救護常識我是有的;在目前,這不就夠了麼?” 張不忍勉強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說:“哈,我倒忘記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軍教練官呢!” “不吹牛,真要是開了戰,我的确能夠上前方。

    ”雲仙得意地笑着,在窗前走來走去,吹着童子軍歌的口哨。

     張不忍惘然拿起請帖來,卷弄那紙角,此時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于一點:雲仙所謂情緒不高。

    他覺得最近幾天内他的朋友們為的要推動人家反弄得顧慮繁多事情不能快快動,這也許正是雲仙所說的“情緒不高”罷?而雲仙剛才所說的救護隊辦法也許是不錯的罷?可不是,那位女醫生和那兩位傳教婆要是拉了來,她們一定叽叽咕咕有許多主張,寶貴的時間和精力,白花在解釋和疏通上面。

     “啊!”雲仙猛可地叫起來,跳轉身,到了張不忍跟前,卻又放低了聲音,“我幾乎忘了。

    趙君芳又告訴我:胡四那家夥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從前也經手過公款,也不清。

    他現在攻擊那個二老闆,是報仇。

    他利用我們!” 張不忍一雙眼盯住了雲仙,看着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完,這才搖了搖頭說:“哦!——可是,我們也是以毒攻毒。

    ” “不行!胡四還有陰謀。

    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談了半天才走;他走後,君芳的爸爸老在廳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語,說‘君子不為已甚!’據君芳猜來,一定是胡四已經和那邊妥協,又在欺騙君芳的父親。

    ” “嗯!可是胡四昨天晚上來,還供給了許多壁報上的材料,——全是那二老闆的陰私……” “所以我說他有陰謀呀!我們攻擊越厲害,他和那個二老闆的妥協越容易成功。

    他把我們當做貓腳爪,到熱灰裡摸栗子!” “哎!”張不忍歎了一口氣,閉起眼睛不作聲;他不願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不信。

    忽然睜開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張請帖盯住看了幾秒鐘,然後放回桌上,冷冷地說:“不過我終于不能斷定。

    如果胡四已經跟他們妥協了,我們被賣了,那麼,周九,他是那個二老闆的心腹,他還來跟我拉攏作甚?” “說不定還有更毒辣的陰謀。

    ” “也許。

    ”張不忍慢慢地站起身來,走了一步,卻停住,回顧着雲仙說:“然而總不是用毒藥酒來謀害我的性命。

    ——雲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态度!” 雲仙是滿臉的不放心,可是沒攔阻。

    張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雲仙忽又叫道: “啊,我幾乎又忘記了。

    剛才回家的時候,路上碰見了黃二姐,——好像跟人打過架似的;她夾七夾八說了許多話,我也沒聽清,可是記得一句:‘外場都說八少爺和你私通外國,我不相信!’私通外國,她說了兩遍,我聽得很準。

    ” “哈哈,這倒是陰謀,然而也是用舊了的陰謀!”張不忍一邊說,一邊就走了。

     二十小時以後。

    張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帶烏暈的是眼眶,蒼白的是兩頰,而射出興奮的紅光的是太陽穴帶眼梢。

     仍在他的卧室。

    隻有兩個人:他和朱濟民。

     他像籠裡的一頭獅子,焦躁地來回走着。

    朱濟民的眼光跟着他來來往往。

    跟到第三趟,朱濟民突然說:“我看你也還是不要去了罷?” “去!怎麼不去!”張不忍隻把頭歪一下,依然在走。

    “他們兩個是自己抛棄了責任,他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三個人是代表群衆的意志的,一個人也照舊代表群衆的意志,我的代表資格沒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朱濟民點頭,但也輕輕歎了一口氣。

    張不忍站住了,又說:“我十二分不滿意君覺!怎麼他也跟着他老太爺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爺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來,緊跟着胡四也來找我說話了;争執了三個多鐘頭,他的千言萬語隻有一個意思:群衆運動不要做,為的新縣長和二老闆正在這上頭找我們的錯處。

    我的回答也隻是一句話:不能夠!我們要和二老闆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别的事。

    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救國工作!胡四他們隻要私仇報了就滿意了,但是我們不能夠!” “對的!我們不能夠!”朱濟民也奮然了,但又帶點惋惜的意味,輕聲說:“胡四呢,原也不足怪;隻是趙老先生也隻見其小,卻未免——” “趙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該的,是君覺。

    他剛才還說輿論對于二老闆忽然一變,因此不可不慎重考慮呢!” “對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周九忽然請你吃飯,我也覺得有點怪。

    ” “嘿嘿!”張不忍側着頭望着窗外的天空,“也許是對我示威,也許是想收買——我罷,哼哼!濟民,你說,那還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熱鬧極啦,從頭到底兩個多種頭,主人和客人——除了我,談的全是二老闆報告私貨的事。

    簡直把這頭号的土劣漢奸說成了民族英雄!周九還怕我惡心不夠,特地拉住我說:‘哈哈,二老闆做人真是又爽直又周到。

    沒一個不說他夠交情。

    你瞧,他又是頂頂熱心愛國,不怕結冤,報告了私貨;他跟你們真是同志——同志!’濟民,昨晚上那席酒,是二老闆搖身一變而為民族英雄的紀念酒,也是宣傳酒!” “今天滿縣城都在歌頌這位‘英雄’了!我們學校裡也發現了标語!” “哦?你們學校裡也有?” “校長在朝會時還對全校學生說,二老闆才是真真的愛國家!” “咄,不要臉的東西!” “可是,不忍,你說,到底這回事是真是假?” “瞧過去是真的。

    ” “那麼,他自己運了私貨自己報告,那不是跟錢袋作對麼?” “也許他報告的是别人的私貨——” “絕對不是!全縣的販私機關就隻有他一個!” “也許他使的是苦肉計。

    ” “我也是這麼看法,然而君覺說不是。

    君覺以為這是‘壯士斷腕’的策略。

    照章程,報告人可以得貨價的一半作獎;假如他那批貨,本來是三百,充公拍賣是四百,他得了獎賞二百,……” “隻犧牲了一百,是不是?”張不忍淡淡地一笑,“然而今天中午聽說是周九買了那批貨了,可又怎麼算法?” “當真麼?” “好像是真的。

    所以我還猜不透那中間的玄虛。

    不過,濟民,無論如何,他這一手的确有強心針的作用。

    ” “不忍!我猜得了。

    也許周九零賣出去可以得五百!” “哦,也許。

    我們不熟悉商情,這把算盤暫且不去管它。

     倒是他這強心針,我們怎樣對付?” 張不忍兩手交叉在胸前,又來回地走着。

     朱濟民望着空中,徐徐地搖着頭,移動了一步,低下頭喟然輕聲說:“群衆太幼稚,太容易受欺騙了,——難做!”突然張不忍轉過身來,盯住了看着朱濟民:“不是!濟民,不是群衆太幼稚,是他們的愛國情緒很高之故!很高,所以二老闆的強心針也能發生作用。

    我們要利用這高漲的情緒,加緊工作。

    我們趕快把‘捉私團’組織起來。

    我們要說縣境裡的私貨機關一定不止一處,二老闆報告的,隻是……”他忽然聽得門外一陣腳步聲,轉臉去看,窗外東側牆腳有一堆動亂的人影;這時朱濟民也看見了,慌忙地四顧,退後一步,似乎想找個躲藏的地方。

    張不忍大踏步走到門前,開了門。

     第一個進來的,卻是雲仙,劈頭就問道:“你們說了些什麼話?” 張不忍沒有回答,隻是朝外看。

    第二個進來的,是趙君芳。

    朱濟民定了定神說: “原來是你們!” “我看見還有一個呢,是誰?”張不忍關上了門。

    “你們的房東,”趙君芳回答,“看見我們來,他就溜走了。

    ”雲仙開了門再望一下,關了門轉身說:“他躲在門外偷聽!怎麼你們不覺得?你們說了些什麼?”張不忍咬着嘴唇冷笑。

     朱濟民驚愕地看着兩位女士,兩位女士卻緊張着臉看着張不忍。

     “沒有什麼要緊話。

    ”張不忍寂寞地笑了笑回答。

    “我們是什麼都可以公開的。

    派偵探,也是白操心罷了。

    ” “随便談談,”朱濟民接口說,“談那位民族英雄。

    ”“你還說不是什麼要緊話!”雲仙對她丈夫瞪了一眼說,轉眼又看着朱濟民。

    “我剛到了君芳家裡去,她說今天中飯邊,陸——陸紫绶找趙老伯談了半天話。

    君芳隻偷聽到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