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散文

關燈
未亡人’,沒有什麼活人的快樂幸福可說的;可是,丙少爺,你給了我一個月光景的快樂。

    這大概已經是太多了。

    再不知足,再要釘住你,就是太不自量了罷?今天我是明白過來了。

    ” 現在青年丙的臉紋完全展平了。

    一絲的慚愧,從他心深處搖曳而上,漸漸到了腦膜,可是未及在兩頰上表白出來,就被老朋友的“借重”格住了,并且慢慢地被壓了下去。

     “哦,哦;那個——” 他隻能含糊地回答;看着桂的發粉光的圓臉和烏溜溜的俏眼睛,便覺得更其迷惘,難置答詞。

    同時,那種意外遇赦的驚喜交并的情緒,确也壓住了他的舌頭。

     “所以今天我是來請罪。

    今天是最後一次到這房裡。

    今天,再讓我最後一次叫你丙;以後是——仍然是丙少爺了。

    我也希望最後一次聽你叫我桂。

    ” 聲音是簡直有點迷人了。

    過去的最珍貴的時間,突又複活在青年丙心上了。

    他又看見金色的泡沫從桂身上翻騰着飛出來,他又覺得自己全身的細胞都在跳動了。

    他蓦地繞住了桂的細腰,把嘴湊上她的。

     “不,不;不能再這樣了。

    已經太多了!” 桂扭轉頭去說,同時撥開了腰間的丙的手臂。

     “這也是最後一次都不行麼?” 青年丙顫着聲問,依舊把手纏到那熟習的腰間去。

    他心裡的感想很複雜,但沒有一個浮現到他意識上,所以他隻是單純的跟着血的沖動。

     “自然不行!” “一次也不能再多麼?” “已經嫌太多時,便是半次也不行!況且,你如果想着了桌子上的玫瑰花是什麼人的,那就知道半次的半次也不能再有了。

    你看,玫瑰花已經焦了;你不應該讓它們枯死的呀!” 很敏捷地脫離了丙的扭纏,桂斜倚在門楣,把右手托住了下颏。

    她的胸脯微微波動,她的眼睛有些紅,她的小嘴唇卻變了白。

    這一切,青年丙都沒注意到。

    他的眼光正跟着桂的話聲轉到書桌角,于是那個怪可憐相地躺着的信封映進了他的眼簾。

    他立刻認出這是表妹的信!他攫了過來時,看見封口已破,便不自覺地舉眼望着桂一瞧。

     “丙少爺,再會了。

    ” 桂異樣的笑了一笑,就和影子似的退出房外,随手将門帶上。

     一個感想霍霍地在丙心上閃動。

    他恍然于桂今天的态度轉變的原因了;他斷定是桂先拆開了他的信,他又斷定是信中的消息使桂不得不放棄了死纏住的妄想。

    對于桂的竟去,他原有幾分不舍,然而亦未始不感到釋去重荷似的爽快。

    他微笑地抽出信紙來,看了兩行,忽然臉色變了。

    信是很簡短: 表哥:明天要跟父親到北平去了。

    行色匆匆,不能面辭為歉。

    請你也不必來送。

    因為從此刻起,就有許多事要辦,并且還有幾處地方要去辭行。

     信箋是掉落在地上了,青年丙呆坐在床上,癡癡地看着大鏡子。

     鏡子映出房門慢慢地開了一條縫,桂的惡意的但是迷人的笑臉,端端正正嵌在縫中間,對着床上瞧。

    青年丙像觸電似的直跳起來,一步跳到門邊,想捉住了這迷人的笑容。

    但是門已經關了。

    隻有吃吃的豔笑聲被關進在房裡。

    這笑聲像一條軟皮鞭,一下一下的打在青年丙的心窩。

    他再不能支持了,腳下一挫,就讓書桌抵住了背脊。

     房門又意外的很快地開了。

    同時房裡的電燈也亮了出來。

    桂莊嚴地站在門框中,電燈光落在她的頭發上和嘴唇上,閃閃地耀着。

     “什麼時候也到北平去呢,丙少爺?” 回答是撲到門前抱住了她。

    這一回,她并沒拒絕,隻是屹然立着,臉上冷冷地沒有一些表情。

    青年丙不覺嗒然垂下手去。

     “散文該不再是你所希罕的罷?我也不想再演喜劇做醜角呢!” 随着這冷冷的聲音,桂飄飄然去了。

     青年丙懊喪地把兩手掩了面孔。

    他不知道怎樣才好,他覺得地闆在他腳下搖動。

    然後,一個新理想撞上了他的心。

    他慢慢走到大衣鏡前,立正,兩眼疾向前一望,便很神氣的舉手到額角,行一個軍禮。

    他似乎是第三者的評判人,對鏡子裡的自己微微一笑,“尚稱滿意”地點一下頭。

    同時,從他的嘴角流出了下面的幾個字: “還不如到老同學處,‘幫’他的‘忙’罷;——那便是‘史詩’的生活呢!” 1928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