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鼻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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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他斷定他們一定是好人。

    他熱心地要知道他們後來怎樣,他單揀那些畫着這女人和這孩子的畫兒仔細看。

    有時他們又在和别人打架了,他就由着自己的意思解釋起來,并且和前面的故事連串起來。

    不多一會兒,二十本“小書”已經翻完。

     “喂,拿回去,二十本!還有麼,講女人和孩子的?” 他朝那書攤子的人說,同時扪着自己的肚子;這肚子現在輕輕地在叫了。

     書攤子的人一面招呼着另一個“小讀者”,一面随手取了一套封面上畫着個女人的“小書”給了我們的主角。

     然而這個“女人”不是先前那個“女人”了,從她的裝束上就看得出來。

    她不拿刀,也不使槍,可是她在書裡好像“勢頭”大得很,到處擺架子。

     我們的主角匆匆翻了一遍,老大不高興;蓦地他又想起這一套新的“小書”還沒付租錢,便趕快疊齊了還給那書攤子的人,很大方的說一聲“不好看”,就打算走了。

    “錢呢?”書攤子的人說,查點着那一套書的數目。

    “也算你兩個銅子罷!” “什麼,看看貨色對不對,也要錢麼?” “你沒有先說是看樣子,你沒有罷?看樣子,隻好看一本,你剛才是看了一套呢!不要多賴,兩個銅子!” “誰賴你的!誰……”我們的主角有點窘了,卻越想越舍不得兩個銅子。

    “那麼,挂在賬上,明天——” “知道你是哪裡來的雜種;不挂賬。

    ” “連我也不認識麼?我是大鼻子。

    你去問那邊管公坑的老太婆,她也曉得!” 一邊說,一邊就跑,我們的主角在這種事情上往往有他的特别方法的。

     他保全了兩個銅子,然而他也承認了自己是“大鼻子”了。

    他覺得就叫做“大鼻子”也不壞,因為在他和他的夥伴中間,“鼻子”,也算身體上名貴的部分,他們要表示自己是一條“好漢”的時候總指自己的“鼻子”,可不是? 我們的主角,——不,既然他自己也願意,我們就稱他為“大鼻子”罷,也還有些更出色的事業。

     照例是無從查考出何年何月何日,總之是離開上面講過的“奇遇”很久了,也許已經隔開一個年頭,而且是一個忽而下雨忽而出太陽的悶熱天。

     是大家正要吃午飯的時候,馬路上人很多。

    我們的“大鼻子”站在一個很妥當的地點,貓一樣的窺伺着“幸福的”人們,想要趁便也沾點“幸福”。

     他忽然輕輕一跳,就跟在一對漂亮的青年男女的背後,用了低弱的聲音求告道:“好小姐,好少爺,給一個銅子。

    ”憑經驗,他知道隻要有耐心跟得時候多了,往往可以有所得的。

    他又知道,在這種場合,如果那女的撅起嘴唇似嗔非嗔的說一句“讨厭,小癟三”,那男的就會摸出一個銅子或者竟是兩個,來買得耳根的清靜,——也就是買得那女人的高興。

     可是這一次跟走了好遠一段路,卻還不見效果。

    這一男一女手臂挽着手臂,一路走着,自顧咬耳朵說話。

     他們又轉彎了。

    那馬路的轉角上有一個巡捕。

    大鼻子隻好站住了,讓那一對兒去了一大段,這才他自己不慌不忙在巡捕面前踱過。

     過了這一道關口,他趕快尋覓他的目的物,不幸得很,相離已經太遠,他未必追得上。

    然而也還不至于失望,因為這一對兒遠遠站在那裡不動了。

     大鼻子立刻用了跑步。

    他也看清了另外有一個女人正在和那一對兒講話。

    忽然兩個女的争執起來,扭打起來了,那男的急得團團轉,夾在中間,勸勸這個,又勸勸那個。

    大鼻子跑到了他們近旁時,已經有好幾個閑人圍住了他們亂出主意了。

    忽然有一個小小的紙袋(那是講究的店鋪子裝着十來個銅子做找頭的),落在地下了,隻有大鼻子看到。

    他立刻“當仁不讓”地拾了起來,很堅決地往口袋裡一放,就從人層的大腿間鑽出去,吹着口笛走到對面的馬路上。

     逢到這樣的機會,大鼻子常常是勇敢的。

    他就差的還沒學會怎樣到人家口袋裡去挖。

     逢到這樣的機會,他又是十分堅決的,如果從前他“揩油”了管公共毛廁的那個老婆子的五個銅子,——這一項“奇遇”的當時,他頗顯得優柔寡斷,那亦不是因為那時還“幼稚”,而是因為他不肯不顧信用:人家當他朋友似的托付他的,他到不好意思全盤沒收。

     天氣暖和時,大鼻子很可以到處為“家”。

    像他這樣的人很有點古怪:白天,我們在馬路上幾乎時時會碰見他,但晚上他睡在什麼地方,我們卻難得看見。

    不過他到晚上一定還是在這“大上海”的地面,而不會飛上天去,那是可以斷言的。

     也許他會像老鼠一樣有個“地下”的“家”罷?作者未曾調查過,相應作為懸案。

     然而作者可以負責聲明:大鼻子的許多無定的“家”之一,卻是既不在天上又不在地下的。

     想來讀者也都知道,在“大上海”的北區,“華”“洋”“交界”之地帶,曾經受過“一二八”炮火之洗禮的一片瓦礫場,這幾年來依然滿眼雜草,不失紀念。

    這可敬的“大上海”的衄疤上,有幾堵危牆依然高聳着,好像永遠不會塌。

    牆近邊有從前“繁華”時代的一口水泥垃圾箱,現在被斷磚碎瓦和泥土遮蓋了,遠看去隻像一個土堆。

    不知怎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們的大鼻子發見了這奇特的“地室”,而且立刻很中意,而且大概也頗費了點勞力罷,居然把它清理好,作為他的“冬宮”了。

     這,大概不是無稽之談,因為有人确實看見他從這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的“家”很大方的爬了出來。

     這一天不是熱天,照日曆上算,恰是一年的第一個月将到盡頭,然而這一天又不怎樣冷。

     這一天沒有太陽。

    對了,沒有太陽。

    老天從清晨起,就擺出一副哭喪臉。

     這一頭,在“大上海”的什麼角落裡,一定有些體面人溫良地坐着,起立,“靜默三分鐘”。

    于是上衙門的上衙門,到“寫字間”的到“寫字間”…… 然而這一天,在“大上海”縱貫南北的一條脈管(馬路)上,卻奔流着一股各色人等的怒潮,用震動大地的呐喊,回答四年前的炮聲。

     我們的大鼻子那時正從他的“家”出來往南走,打算找到一頓早飯。

     他迎頭趕上了這雄壯的人流,以為這是什麼“大出喪”呢。

    “媽的!小五子不夠朋友!有人家大出喪,也不來招呼我一聲麼!”大鼻子這樣想着,覺得錯過了一個得“外快”的機會。

    他站在路邊